第31章 :落盡閑花不見人
第三十章 落盡閑花不見人
歐盈不見了。
準确的說,只是不在杜宇眼前了。
雲水樓的人依然掌握着她的動向,她去了哪裏,做了什麽,都按時彙報給杜宇。李忘貧這小子一直跟着她,倒也真是個癡情種。
杜宇是過後才知道,歐盈把不知道為什麽身受重傷的花滿渚救了回來。不過一聽當時的狀況,杜宇心中已經了然。那是雲水樓的假死藥,會用在花滿渚身上的人,怕也只有任平生了。
揚州城終于還是亂了一陣子。
駐南将軍府結黨營私、意圖謀反,皇帝一聲令下,燕家滿門抄斬。不過坊間流言,将軍府料到時限将至,猶存善念,府中下人一并遣散。欽差大人去将軍府拿人的那一天,起了一場大火,燒得半個揚州城的天空都紅了。燕将軍與燕夫人縱火自盡,偌大的駐南将軍府、半壁江山的傳奇,就這麽化作了灰燼。
所以雖說是滿門抄斬,卻不知最後真的被斬的有幾個燕家人。倒是将軍府的姻親于府,頂着揚州商會當家的名頭,也沒能免于連坐。除了之前因不滿姑母處罰悄悄逃出揚州的獨子之外,竟沒一個幸免的。
揚州城裏霎時間風起雲湧,政商各界群龍無主,很是明争暗鬥了一陣子。等駐南将軍府煙雲散盡之後,這滿城繁華又會落于誰家堂前,卻不是攪起這場風雨的人想知道的了。
那時候,杜宇沒心思關心任平生如何花滿渚又如何,等聽聞花滿渚傷好後,歐盈竟就這麽随他一個人離去時,才猛然驚覺,歐盈跟以前不一樣了。
的确,他心裏清楚,這樣的事發生在誰身上都沒辦法還無動于衷,一如從前。十幾年來,杜宇幾乎沒有擔心過歐盈以後會怎麽樣,直到這一刻來臨,他才不得不承認,他只是刻意不去想。
不去想這個女孩兒,這個他在世上唯一的親人,這個他曾最愛的兩個人的孩子,在被自己養大、利用完後,會是怎樣的心情。
這輩子,歐盈也許都不會願意見他了。
杜宇給杜鵑上了一炷香。以往,他只有年節才會帶着歐盈過來祭拜,這一次不知為何,他就是想來看看杜鵑。他在杜鵑墓上坐了一天,除了上香以外,卻不知道怎麽說。
我利用了你的女兒,去為你報仇?
可他報了什麽仇呢。他竟然還是舍不得燕頻語去死的。如今,那個人就在雲水樓中,兀自沉在漫長的昏睡裏。
對不起?
對不起……這句話,杜宇不知道他們三個人之間,應該是誰對誰說。
“杜鵑,”最後,杜宇輕輕拂着冰冷的石碑,“你的女兒,我不知道該怎麽對她,愛不起來,也恨不起來。你若疼她,就保佑她一生平安喜樂吧。”
回到雲水樓,燕頻語還在睡着。他身上的傷都痊愈結痂了,留了很長很深的疤。看着他的臉,杜宇經常想起很多事情。十幾年的處心積慮,步步籌謀,躲在背後借于清弦的手一步步把将軍府摧毀,這個最該親眼見證這一切的人,卻睡着了。
杜宇特別想問他:“燕頻語,如今,你還覺得當初的選擇是對的麽?”
那個在杜宇看來腦子簡直是缺了根筋的少将軍,曾經握着劍指着杜宇的喉嚨,說百姓是他的責任,将軍府是他的責任。
如此可笑、如此荒誕的一座将軍府。
杜宇緩緩撫摸着那張臉。多年以前,因為這幅面孔和燕頻語這個名字,杜宇不知道嘲笑他多少回,每每惹得少将軍滿地跳腳,要跟杜宇拼命,到後來,卻變成了要狠狠地堵住杜宇的嘴。
明明是一見面就打的關系,怎麽就變成那樣了呢?
其實,若是如當初一般見面就打,打一輩子,打到老死,多好啊。
杜宇慢慢在床邊坐下,最近他總是覺得累。他也不年輕了,已近不惑的年紀。好像折騰了一輩子,又好像一輩子什麽也沒留住。
如果燕頻語醒過來,會說什麽呢?也許會跟他拼命,然後再開始一輪不死不休的報仇;也許會忘了杜宇是誰,忘了自己是誰;又或者,他只是醒來而已……
杜宇就這麽漫無目的地發着呆,他已經很久沒有發過呆了,事後回想起來,都不知道那麽長的一段時間自己都想了些什麽。
後來他睡着了。晨光悄然照進屋子的時候,不知道是誰,先睜開了眼睛。
江南也正清晨。大湖上的漁民們早上醒來,浩漫的蘆葦蕩裏已經有人比他們更早。
那人是這兩年出現的,年紀不大,卻總是形單影只的,有些古怪。人們經常看見那個人駕着小舟在湖面上飄,有時候披着蓑衣釣魚,有時候就躺在舟上睡覺,像是住在那小舟上一般,仿佛永遠也不打算靠岸。
打漁的農戶偶爾在湖上遇見他,興致不錯的話也能聊上兩句;他似乎很喜歡小孩兒,遇上了都會陪他們玩,還救過好幾個嗆水的倒黴蛋。蘆葦蕩周圍的人幾乎都認識那條船了,對他也從純粹的好奇生出些熟悉與善意。
後來,又來了一位年輕的先生,生得極俊美,為人也很是溫文儒雅。他每日裏教附近的孩子們念書,講得比城裏的學堂先生還要好,因此人緣非常不錯。閑下來的時候,那位先生卻總是愛在湖邊上發呆。他做了一支蘆笛,從此,蘆葦蕩裏便經常飄着他的笛聲。
有個跟着他念書的孩子問過他,為什麽城裏戲班子的人吹笛子讓人很高興,先生吹出來的卻聽得想哭?
年輕的先生說,蘆葦蕩太大了,曲子吹出去,到不了岸,風一吹,就散了。散了的曲子,難得開心起來。
小孩子聽不懂,先生也沒再說什麽,只是又吹響了蘆笛,曲子随風而去,跟滿渚的蘆花一起,聚聚散散,不知飛向何處。
作者有話要說: 很抱歉,更新不穩定,會盡快寫番外,盡力說清楚那些我沒能抖明白的包袱。
感謝看完了的人,也感謝看過的人。
祝好。
☆、番外1:怆離續于清弦
番外:怆離續于清弦
這個女人的一輩子,什麽都不剩下。就像眼前這座被她自己毀掉的将軍府一樣,什麽都不剩下。
于府求救的密信在燭臺裏緩緩燒成灰燼,燈火忽明忽暗。曾經拿她來換名聲與財富的,如今,也被她拿來換一個結果。
血緣親情?在她跟燕頻語扯上關系之前,于家也不曾意識到這個女兒跟自己有什麽血緣親情。商人是這世上最無情的人,沒有什麽東西是不能買賣的。
她沒想到的是,歐盈會突然出現。
這孩子跟當年的杜宇,很像。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她張牙舞爪的眼神,仿佛什麽也不怕,于清弦立刻就想起了杜宇。
那年她出城踏青走丢了路,被一幫痞匪盯上,杜宇就是帶着這樣的神情,神兵天降一般出現,救了她一命。
明明那樣英武的人物,卻在解決匪徒之後,邀功一般跟身後的同伴炫耀。于清弦愣愣地看着他們,差點連謝謝都忘了說。
“姑娘若是不打算以身相許,就不用來謝我了!”
杜宇吊兒郎當地說的這句話,讓于清弦的後半生都不得安寧。
杜宇哈哈大笑着打馬而去,他的同伴,當時的少将軍,皺着眉頭追上去罵他。等于清弦反應過來的時候,人都跑出半條街了。
好,你救了我,我以身相許。
她打聽到他們的身份,費盡功夫跟他們成為朋友。他們感情真好啊,好得讓人嫉妒。甚至連杜宇那個脾氣像男孩兒一樣的妹妹杜鵑,都讓于清弦嫉妒。跟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于清弦經常不知道該說什麽,又舍不得走開。杜鵑倒是很熱情,小姑娘道行尚淺,她對燕頻語的那點小心思,杜宇看不出來,于清弦卻一眼就知道得一清二楚,還能讓杜鵑貼着心認她作好朋友。
等啊,等啊,于清弦一直等着能有個機會,問杜宇一聲,初見那天你說的話,可還作數?
可還沒來得及問出口,于家人便發現她跟燕少将軍交好,欣喜若狂。他的父兄與駐南大将軍,一個要攀權,一個要附貴,一夜之間,她就變成了燕頻語未過門的妻子。
她不願意,她怎麽可能願意。可她只是于家待售的貨物。
燕頻語要不要娶,于清弦并不關心,她關心的是,杜鵑甘不甘心。
杜宇和燕頻語都那麽護着寵着的杜鵑,其實又有多善良呢。随便說兩句話,就能讓她收下了催情的藥,去制造與心上人的一夜春宵。
于清弦有點想不起來,看到杜鵑這麽義無反顧的時候自己有多開心了。那一夜她重新燃起的希望,天還沒亮就被撕扯得粉碎。
她在門外,屋中□□旖旎半夜,卻聽到燕頻語在情迷最深的時候,突然叫了一聲:“望之……”
“望之……望之……”燕頻語呼喚着杜宇的名字。
她無法比較那一瞬間,更絕望的是她,還是杜鵑。
第二天,杜鵑就失蹤了。杜宇急壞了,找到燕頻語的時候,他還沒醒,那房間裏還是一片春情未盡的樣子。他們打了一架,兩敗俱傷,直到杜宇在一堆散亂的衣物中看見了杜鵑的簪子。
他當時的眼神真可怕,瞳仁都是血紅色的。
于清弦擡起頭,看着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女孩兒。她這幾天應該哭得夠了,眼睛也是紅的。說起來,明明長得像杜宇,性子和腦子,倒都随了母親。
“你來找我。”于清弦笑了笑。
“我想問你一些事情。”歐盈啞着嗓子說,短短幾日,已經比從前冷靜了太多。
“怎麽不去問你舅舅?”于清弦淡笑,一如從前,只不過,這次的笑是真心的。
“我的身世,他們的關系,”歐盈說道,“你應該都知道。”
于清弦點點頭:“你娘的确死得可憐,不過她也不算太冤枉,她給燕頻語下了藥。”
歐盈看着她,她有些恍惚地站起身,走到梳妝鏡前坐下。
“她呀,”于清弦緩緩梳着自己的頭發,“其實跟我一樣,在杜宇和燕頻語眼裏,我們都是局外人。”
“你舅舅,和燕頻語,曾經是愛人。”
頓了頓,于清弦從鏡中看着身後的歐盈,又補充道:“或者,不只是曾經罷。”
這最後一句話,于清弦自己沒有确切的答案。
她仔細地梳了頭發,理了妝容。燈火映亮的銅鏡裏,她仍舊有一副看得過去的皮囊。
将軍府空蕩蕩的。人都走光了,走了好。他們若是留下跟她死在一起,倒讓她覺得惡心。這世上人太多了,欲望多,仇恨多,她一生都擠在裏面,死的時候總算空落落一個人,很是清淨。
☆、番外2 相對忘貧
番外2 相對忘貧
算起來,自從在青城與任平生和花滿渚重逢,李忘貧已經快兩年沒回家了。
他家中先前往揚州去信催了好幾回,後來李忘貧追着歐盈一溜煙跑沒影了,只跟家裏說了一聲追媳婦兒去,便再無音信。
李忘貧的父親草莽出身,半輩子都是瞪着眼睛拼命掙錢的,脾氣不怎麽好。李忘貧沒什麽腦子,他本也不指望他能繼承家業,能有個溫飽日子就不錯了。可是如今人都不見了,也着實把老頭子氣得夠嗆。好在膝下還有個女兒,年前招贅了一個女婿。這女婿孤兒一個,先前投身镖局裏,仗義有擔當,響當當的好男兒。李老爺子不看出身,還有些惺惺相惜的意思,把女兒嫁給他,便當他是兒子一樣培養。跟李忘貧這從小寵大的二世祖比,這個女婿十分惜福,镖局大小事務都打理妥當,好歹也讓老爺子松了口氣。
李忘貧得知妹妹已經成親的消息時,他的小侄子都快要出生了。那時他跟着歐盈四處游蕩,到了邊南地界,竟遇到一個來邊南做買賣的霁州商人,那人跟李家打過交道,便寒暄了幾句,李忘貧方才得知家裏的事情。
李忘貧本來就是個反應慢的,以前什麽事都聽他爹和任平生的,如今一門心思撲在歐盈身上,什麽事都聽歐盈的。在外幾年,粗枝大葉,也沒什麽想家的感覺,這時卻突然有些悶悶不樂。
他是很護短的一個人,小時候就說過,妹妹要嫁的人一定得打得過自己。可如今,他連那人的面都沒見過。愣了半晌,李忘貧終于覺得,自己應該回家看看了。
但是歐盈怎麽辦呢?
送走花滿渚以後,在揚州發生的事情,她絕口不再提起。李忘貧好奇心不重,人雖然笨,也知道關于她舅舅的事,問了也是白惹傷心。因此,他也什麽都不提,稀裏糊塗跟着任平生和花滿渚卷起這一場是非裏,等一切都結束了之後,他也不知道到底是發生了什麽。
唯一清楚的就是,這個他第一眼就喜歡、後來越來越喜歡的姑娘,被這一切傷着了。
剛開始的時候,歐盈都是漫無目的地打馬前行,走到哪裏算是哪裏,整天都難得有什麽表情。李忘貧看着心疼,憋足了勁去逗她開心,看見什麽好的都弄來送給她,不停地講些亂七八糟的笑話,如此過了小半年,歐盈才終于生動了一些。許是時間久了,終于想開了罷,臉上總算又有了笑容。
李忘貧趁熱打鐵,天女撒花一般将大江南北的好風光都數一遍,歐盈想去哪裏他就陪着去哪裏。兩個人笑着策馬揚鞭的時候,李忘貧總有一種胸腔被填滿的感覺。這樣的生活,是不是就是小渚以前說過的攜手而行,浪跡江湖呢?
他本來是很開心的,有什麽遺憾的或是挂念的,也都被粗大的神經糊弄過去了。如今被妹妹成親這件事一勾,登時有些後知後覺的難受。
父母親肯定是很生氣的,妹妹呢,拜堂的時候哥哥都不在,會傷心嗎?
郁郁寡歡了好幾天,歐盈終于忍不住問他到底怎麽了。要知道,在李忘貧臉上出現憂傷這種情緒真是太難得了。
難得歐盈會主動問他怎麽了,李忘貧心神一震,還沒來得及高興,卻突然反應過來,這麽久了,歐盈只是問了一句話而已,自己都能開心成這樣。
是不是,自己真的錯了?
倒不是覺得不值。李忘貧小時候有個外號,叫李鐵柱,說他這人跟鐵打的柱子一樣,一根筋,不轉彎。他喜歡的,就拼盡全力護着,哄着,也不管會不會有回報。
只是對爹娘、對妹妹的愧疚正有洶湧的勢頭,再聽歐盈這麽輕描淡寫的一句話,竟然讓李忘貧那鈍如頑石的小心髒有點承受不住了。
再粗糙的人,也會覺得委屈。
一向粘着歐盈上蹿下跳的李忘貧,竟然沉默不語地在房裏悶了好幾天。但邊南地亂,歐盈要出去他也不放心,提着缰繩跟着,卻也不再像以前那般說個不停了。
那天歐盈見一個異族小姑娘賣自己織的粗布小玩意,料子不好,花樣卻很精巧,越看越覺得那錢袋子正适合李忘貧,便停在小姑娘身前自己看。
開開心心地付了錢,一轉身正要遞給李忘貧,身後人來人往,哪裏還有李忘貧的影子。
歐盈懵了,這突然不見人的事情還是第一次發生,她愣神片刻才想起來去找。邊南小城不大,但要找個不知道去了哪裏的人,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歐盈跑了半座城,才終于在一條街上見到李忘貧的背影。
“李忘貧!”歐盈喘着氣停下來,兩手叉着腰叫了一聲。
李忘貧竟然沒有反應,還在往前走。歐盈怒火直冒,只得又跑了兩步,猛地拽住李忘貧的袖子。
“李忘貧!你找死是不……”歐盈一句話還沒罵完,看見李忘貧的表情,生生愣住了。
他明顯是神游天外,突然被拽了回來,還沒反應過來,但歐盈清晰地看見,李忘貧眼眶微微發着紅。
“你……怎麽啦?”歐盈放開手。
“我……”李忘貧回過神,看了看四周,“诶怎麽到這兒來了?”
“……”歐盈嘆了口氣,又拽着李忘貧的袖子往回拉,“回去再說!”
李忘貧“哦”了一聲,跟着往回走,一路上竟一句話都沒說。歐盈回頭一看,他跟木偶一樣被自己拖着走,眼睛不知道望着哪裏。
歐盈停下腳步,轉過身來面對着他,耐着性子問道:“李忘貧,你到底怎麽了?”
李忘貧甩了甩腦袋,眼神躲躲藏藏的,回了一句:“沒什麽,沒。”
“李忘貧!”歐盈瞪起眼睛。
“真沒,”李忘貧搓了搓自己的臉,“剛就是發了會兒呆,走吧我們回去。”說着便去要去拉歐盈。
“我告訴你,”歐盈一閃身躲開了,“不說清楚我不回去了。”
“盈盈別生氣……”
“我沒生氣,我就想知道你到底哪根筋不對了。”歐盈鐵了心要問出個所以然,直接坐在了一棵柳樹下。
李忘貧不說話,歐盈也不說話,兩個人大眼瞪小眼互相瞪了半天,李忘貧還是挪了兩步,坐在歐盈的身邊。
“說吧。”歐盈哼了一聲。
深吸了兩口氣,李忘貧像是下定了決心一般,直直地望着前方,話卻是對歐盈說的。
“盈盈,這麽長時間了,我喜歡你,你應該是知道的。”
歐盈一愣,轉過臉看了李忘貧一眼,臉上緋紅,連忙又将頭轉了回去。這話說得突然,她還沒想好怎麽接,李忘貧又開口了。
“我知道,你心裏有小渚。”他緩緩地說着,認識他以來,歐盈從沒見過他這麽淡然的時刻,仿佛不管周圍會發生什麽,別人會回答什麽,他都只想把心裏的話說完。
“我第一次見你就……不知道怎麽形容,就覺得這姑娘怎麽那麽好看呢?後來,又覺得,這姑娘怎麽那麽惹人疼呢?”
歐盈臉上簡直燙得吓人。
“那時你說你是小渚的未婚妻,我雖然是粗人,也知道兄弟妻不可欺。可是後來,小渚告訴我不是這樣的,他還說,‘你若有情,便去求一個有意’,這句話我記得特別清楚。你是死心眼兒的姑娘,心在小渚身上,眼睛就見不得別人了。我知道你看不上我,也煩我,但我若是不跟着,就怕你萬一迷路了呢?萬一受欺負了呢?我總得跟着才放心。”
歐盈張了張嘴想說什麽,但李忘貧并沒打算聽,又接着說道:“上次遇到的那個霁州商人,跟我說我妹妹成親了,我就要有小侄子了。可我完全不知道她嫁的是個怎麽樣的人。盈盈,我可能要回家看看了。”
李忘貧終于收回目光,看着歐盈極為認真地說道:“你若想留在這裏,我會找人好好照應你;你若是想回北方,我就送你回去。這段時間,我不會煩你,等我從霁州回來,我去找你,到時候,你能不能告訴我,你能不能與我一起,種田砍柴也好,浪跡江湖也好。”
歐盈心裏亂成一團。
“盈盈,你放心,”李忘貧摸了摸歐盈的頭,“不管你說什麽,我都不會不管你的。你若容我,我自當照顧你一輩子;若是無緣,我以後,當真只待你如妹妹一般,為你找個好人家。不論你有沒有親人,有沒有家,盈盈,我是一定不會扔下你不管的。”
歐盈眼眶一熱,李忘貧托着她手肘将她拉了起來,試探着,終于還是緩緩抱住了歐盈。
他感覺自己肩上一沉,歐盈将腦袋埋進了他肩窩裏,那是熱乎乎的、明明白白的溫度。
他從懷裏掏出一支玉簪,輕輕戴在歐盈頭上。
歐盈想擡頭,李忘貧微微用力摁住她,輕聲說道:“在揚州跟于家少爺打架的那天,就想送給你了,怕你不要。但我現在好像不怕了。”
“走吧,天色晚了。”李忘貧放開她,沒有再說什麽,往回走去。
第二天,李忘貧就上路了。客棧的老板、小二,一一打點妥當,還雇了幾個老實的護衛,囑托他們時刻照應着。小二轉交給歐盈的包裹裏,傷藥、銀票、遇事如何求救,事無巨細,交代得一清二楚。
望着滿是鮮豔異族色彩的邊南城鎮,歐盈想哭。
這一別,就是半年。
霁州李家镖局這兩天熱鬧得很,小姐剛生了龍鳳胎,又趕上李老爺五十大壽,阖府上下喜氣洋洋。李家在霁州人緣是很好的,除了镖局,還經營着布莊、米行,從不欺行霸市,因此他們家有喜事,大半的百姓都跟着高興。
可歐盈不高興。她剛進霁州城,正想找個人打聽李家镖局,就聽人們議論紛紛說李家有喜事。
有喜事?什麽喜事?他不是只有一個妹妹麽?
歐盈下意識就以為是李忘貧要成親了,登時氣極,問了方向就怒氣沖沖地往李家奔去。
行至半路,傷心又湧上來,歐盈差點兒在大街上哭出來。明明說好要來找她的,自己卻在家裏成親了,這算什麽呀?
越想越委屈,歐盈掉轉馬頭,當時就想再也不見李忘貧了,管他要娶誰呢。
馬兒才跑沒兩步,又被歐盈勒停了。
憑什麽不去?他騙了人,還想順順利利成親麽?就要鬧得他不得安寧。
歐盈咬了咬牙,一抖缰繩,仍舊朝着李府飛奔而去。正是開門迎客的時候,一條大街上多半是去李府赴宴的人,鞭炮聲、馬聲車聲,喜氣洋洋,熱鬧得不得了。歐盈連避讓都顧不上,硬打着馬,一路從熙熙攘攘的大街沖到了一派喜慶的李府門口。
那個穿得整整齊齊站在門口迎客的人,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一抹再熟悉不過的明黃色就這麽風一般沖過來,猛地停在自己面前,就像當年打開門第一眼看見她一樣,瞬間錯晃了眼前的光影。
“李忘貧!”歐盈氣呼呼地喊了一句,接下來卻不知道該罵什麽了,就坐在馬上看着,看着看着,眼睛就紅了起來。
李忘貧像是被天雷砸傻了一般,還是他老爹在一旁拍了他一巴掌問他怎麽回事,他才反應過來,趕緊上前将歐盈拉下了馬背。
“盈盈,”李忘貧差點兒結巴,“盈盈!你怎麽來啦!”
歐盈蹙着眉峰,眼眶裏水汪汪一潭眼淚,眼看就要往下落,給李忘貧吓得不輕,一陣手忙腳亂:“诶盈盈,怎麽了怎麽哭了?”
“兔崽子!”他老爹中氣十足地吼了一聲,“還不快進去!”
門前半條街都是他們家的客人,這姑娘冒冒失失闖過來,不知道跟自己兒子有什麽糾葛,李老爺當然不能裝作沒看見。
李忘貧只得将缰繩甩給下人,半拽着歐盈進了屋。
一到沒人的地方,歐盈眼淚落得更厲害了,李忘貧忙不疊地去擦,結果越擦歐盈哭得越起勁,最後幹脆放聲大哭起來,李忘貧又心疼又慌張,完全不知道拿她怎麽辦,最後幹脆把毛巾一扔,将歐盈按在懷裏,任鼻涕眼淚都洇在他胸前。
等歐盈哭夠了,李忘貧才小心翼翼地放開她。
“誰欺負你了?”李忘貧壓着怒火問道,不知道她為什麽哭,只以為是他不在的時候歐盈受了什麽委屈。
歐盈眨眨眼睛,眼淚又要掉出來似的,抽噎了兩聲才說:“誰讓你成親的!”
“成親?”李忘貧詫異道,左右望了望,又指指自己,“我?”
歐盈瞪着發紅的眼睛不說話,小模樣可憐極了,李忘貧心軟成一團。
“誰跟你說我要成親了!”
“霁州城都知道你們家在辦喜事了!”歐盈越想越生氣,“新娘子呢?請出來我看看!”說着就要往外沖。
“诶诶诶,”李忘貧趕緊攔住她,哭笑不得,“胡說什麽呢,今天是我爹壽宴,哪有什麽新娘子啊!”
“诶?”歐盈一愣,“壽宴?”
剛才遠遠只見府門前紅彤彤一片,倒是的确沒看清貼的是壽字還是喜字。如今回過頭來打量,李忘貧也并沒有穿喜服,這屋裏屋外,并沒半點要辦婚禮的味道。
一時間,歐盈又是尴尬又是無措,剛才哭得太久,還偏偏在這時候打了一個嗝。
李忘貧憋着笑,捏着衣袖一邊給她擦眼淚一邊問道:“怎麽突然跑來霁州了?”
歐盈在心裏翻了個白眼,來找你啊,還能來幹嘛!
李忘貧半天沒得到回應,正想要再問,卻猛然一個機靈。
“盈盈你……”李忘貧咽了咽唾沫,“你是……想好了嗎?”
看李忘貧是這種反應,歐盈反而不別扭了。她本來就不是那種什麽話都不敢多說的閨秀小姐,以前對花滿渚是如此,現在她想要什麽,也不必藏着掖着。
她太習慣李忘貧跟在身邊了,以至于李忘貧說要離開一段時間的時候,她都沒覺得這件事會是真的。
是,李忘貧什麽都給她安排好了,可是,李忘貧不見了呀。
去哪兒都空落落的。
以前花滿渚離開雲水樓的時候,她又氣又傷心,一心要出來尋他,那是少女真真切切的初戀,卻沒有現在這樣叫她輾轉難安過。
他們不是一直在一起麽?別人不是都覺得他們是小兩口麽?為什麽李忘貧還以為,自己心裏只有花滿渚呢。
李忘貧跟她說了那麽多,卻沒有問過一句,你願不願意跟我一起回家。
想說,卻又莫名其妙澀于開口。那一瞬間的遲疑,就這麽換來了半年的別離。
歐盈不習慣,十分不習慣,很孤單,很難過。
最重要的是,她發現自己在數着李忘貧還要多久才能回來找她。
這麽多情緒快要把她腦瓜子擠炸了,于是她幹脆不想了,翻身上馬,馳向霁州。
等見到李忘貧,一切都會好的。
歐盈剛哭過的眼睛亮晶晶的,閃着未幹的水漬,清晰地映着李忘貧的模樣。
“李忘貧,我們成親吧。”
過了好半晌,李忘貧才終于輕輕說了一句:
“好。”
作者有話要說: 寫完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