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異鄉傷逝
蘇南第一次覺得自己很糗,這是一個哭得滿臉狼藉的女孩子,而且在他的威脅下暈倒了,他抓住了她的肩膀,将她拉到座位上靠着,他按着她的肩膀讓她保持着平衡,喊了兩聲“喂”卻不見蘇醒,是個年紀不大的女孩,一張娃娃臉,皮膚很白很薄,但眼皮浮腫,臉蛋上挂着淚痕、鼻涕,整張臉糊的不見本來面目,蘇南有些嫌棄地松手,安家宜又倒了下去,蘇南又伸手扶住了她,一只手撥急救電話。
這時,機場乘務員開了閘門,播音提醒開始登機,安家宜驟然清醒,睜開眼睛爬起來就跑,“我要檢票了。”
蘇南剛撥通急救電話,卻眼睜睜看着那女孩風一般沖向了檢票口,他挂斷電話,嗤笑了一聲,掃了眼女孩座位邊簡單的行李包,走了,但幾步後他又轉了回來,将小小的包裹塞進自己的大背包裏,慢悠悠走向檢票口。還是個孩子啊!
安家宜在飛機起飛的剎那,心髒在失重中如壓上了石頭,難受的呼吸都變得淩亂,記得第一次坐飛機,是高中畢業,爸爸說:你考上大學,我帶你去雲南玩。去雲南飛機起飛的那刻,她的心髒也這樣難受,爸爸便握着她的手,塞她嘴裏一片口香糖,“生命不息,運動不止。牙齒運動能減輕失重的不适感。”爸爸是個愛運動的人,平日裏籃球、乒乓球、足球都不在話下,每天早起都要長跑十公裏,身體向來不錯,怎麽會在一次不算危險的旅游中出了問題呢?想着從此再沒有人在飛機上給她溫暖,沒有人塞給她口香糖讓她減輕失重的不适,安家宜再也撐不住,捂住臉開始痛哭,眼淚鼻涕模糊了眼、鼻、口,可她再也顧不上那麽多了,有人遞過來紙巾,她一邊擦、一邊哭,整個機廂都安靜下來,所有人都傾聽着她的哭聲,慢慢有人輕聲議論起來。飛機便在安家宜斷斷續續的哭泣中起飛、降落。
安家宜站在張家界機場大廳,茫然地看着人來人往,有些暈,她來這裏是幹什麽來着?頭好疼,哭得腦袋都缺氧了,她蹲下來,捂着腦袋,到底什麽事來着?她怎麽不記得了?
蘇南站在安家宜身後,掏出她的小包,扔到她身邊,又塞了她一卷紙,便打算離開,一對老夫妻卻指着他說:“小夥子,女朋友都哭成那樣,你還不哄哄,總虎着一張臉幹什麽?你看看,整個飛機的人都跟着鬧心了一路,都下了飛機到了目的地,你還不說幾句好話?”另幾個應是同一班機的人也跟着湊合了幾句,“快扶她起來。”“好好玩一圈,哄哄就好了。”“男人嘛,讓着女人點。”“這年頭,這麽小的女孩就交男朋友了,鬧死鬧活的,成什麽體統啊!”……
蘇南無語。在衆人期待的目光中扶起安家宜,出了機場,老夫妻欣慰地一路跟随,還指點幾句夫妻相處之道,蘇南很尊重這樣熱心的老人,極有禮貌地唯唯諾諾,老太太看他悔改的不錯,拍板定了一起旅游,蘇南想說自己不是來旅游的,在慈祥并強勢的老太太面前硬是沒敢說出來,這老太跟他外祖母還真像。
安家宜在懵懂中被這麽三人帶進了酒店,蘇南将她扔進房間,本打算離開,但看她稚嫩的面容燒的紅撲撲的,夢中還不時哽咽,不停地喊着爸爸,他嘆了口氣,扔了背包。他給她用冷水洗了臉,又買了退燒藥喂她吃了,摸了摸她滾燙的額頭,想着是不是離開。
安家宜被燒得迷迷糊糊,她覺得有人靠近,那粗糙、厚實的觸感,爸爸手的感覺,她不停地喊着爸爸,可是爸爸怎麽都不理她。她用盡所有力氣抓住那只手,只有一個念頭,怎麽都不能放,爸爸不能不理你的三寶啊!蘇南掰了幾次都沒甩開安家宜,又不好意思對一個病人用強,看看時間也不急,便罷了,由她抓着手,坐了一會兒覺得困了,便躺在安家宜身邊睡了。
安家宜醒來的,頭還有些疼,她坐起來捂着腦袋想了半天,才想起所有的事,啊,爸爸!爸爸出事了!可是不對呀,剛才她睡着了,似乎一直抓着爸爸的手,爸爸還給她喂水來着,那絕對不是夢,安家宜雀躍而起,爸爸一定還在!
卧室的床頭燈朦胧地亮着,安家宜跳起撞到了男人的腿,這是什麽狀況?燈光照在男人的臉上,勾勒出柔和的線條,可是看在安家宜眼裏卻如妖魔鬼怪。
“啊嗚——”
安家宜的叫聲硬生生被蘇南扼殺了,他在安家宜剛發出一個音節時便縱身而起,捂住了安家宜的嘴,安家宜與蘇南便對坐在床上,大眼瞪小眼,安家宜醒悟過來,手腳并用掙紮,卻又迅速被制止,蘇南一只手将安家宜雙手一抓順道将她身體撈到胳膊彎下壓住,“我說,小姑娘,該尖叫掙紮、憤怒的是我吧?”
安家宜掙紮着,鉗制自己的兩只手如山一般,她悲從心來,不掙紮了,眼淚卻大顆地掉。
淚水滴到蘇南的手上,滾燙滾燙的,蘇南松開手,“罷了,你想哭便哭,想叫便叫。”
安家宜卻沒再喊叫,只是哭,雖然對莫名出現的這個男人沒什麽印象,但其他的記憶漸漸清晰,爸爸出事的電話,機場的等待,一路的傷心,飛機落下後的迷茫……短短幾個小時的記憶,跟一輩子的刀山火海般難受,心碎了,被刀淩遲也不過如此。如果能挽回爸爸,她跟一個陌生男人睡一個床上又算什麽?她不哭了,抹了眼淚,起床,她還有很多事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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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南見她不聲不吭地拿了小包跌跌撞撞要走,“喂,這半夜三更你去哪裏?”
安家宜不理他,現在她沒時間思考這個人,這件事,她要趕去見爸爸。她出了房門,坐了電梯,到了大堂,還好有值班,她掏出事先将導游所說的地址記錄了的本子,開始詢問醫院有多遠。
蘇南還是跟了出來,遠遠聽着安家宜在詢問某醫院,有些許了然,看她哭的那樣,大約是什麽重要的人出了事吧?又聽大堂值班幫她叫了出租車,看她站在飯店門口,脊背單薄似在随風搖擺,蘇南猶豫了片刻,還是轉身上樓。他能幫她的也只能到此了。回到房間,躺在床上卻再也睡不着,床還有些溫熱,似乎還殘留一種特殊的香味,蘇南幹脆不睡了,簡單梳洗下,背了行李,望了一眼隔壁老夫妻的房間,大踏步而去。
安家宜見到安民強的屍體已經是第二天早上七點了,太平間七點才開門。她跟着一臉憔悴的導游跌跌撞撞進了太平間,看着白布下那具模糊輪廓的屍體,不敢眨眼,不敢掉淚,不敢相信,時間似乎停滞,似乎只一剎那,她終于伸出手,掀開了白布,白布下是一張蒼老的臉,熟悉卻無生氣,透着一股灰敗的慘白,還有痛苦……
安家宜摸着爸爸冰冷的臉,一遍遍呼喊着“爸爸”,可是他卻再不能像以往那樣睜開眼睛慈祥地瞪她一眼回答着,“在呢!”安母何麗雲被護士推了進來,她抱住女兒,嚎啕大哭,安家宜瞬間被抽幹了所有力氣,與母親倒在一處,哭成一片。
導游不安地搓着手,唉聲嘆氣。很久後,暈倒的何麗雲被護士推回病房,安家宜也被導游帶離了太平間。警察來了,導游來了,護士來了,旅友來了,來來去去,都那麽陌生,再沒有那個熟悉的人用他粗粝的大手給你支撐了。
安家宜坐在醫院過道的椅子上不停掉淚,導游的兩片嘴唇上下翻動,許多的聲音出現,一會兒來一批人人,陪哭的,道歉的,哀求的,帶點威脅的,勸解的,征求意見的……安家宜全然聽不清,她聽見的只有一點,爸爸是在登山途中突然心髒病複發而去世的……
許多人給了她許多文件,有确認死亡的,有醫院的,有旅行社的,有保險公司的,安家宜頭暈眼花,行屍走肉般,任由人給了筆指着地方簽,一個個簽下去。導游給安家宜在何麗雲的房間開了個床位,任由她跟母親哭去。而他一轉身,帶着旅行社的人,将安民強的屍體從太平間拉走,送到了火葬場。
當安家宜終于認清了爸爸真的不在的事實從床上爬起來的時候,安民強已經進了火爐,旅行社已在火葬場幫他布置好了靈堂,導游正開了車來接安家宜和媽媽去火葬場的靈堂守靈。
安家宜懵了,這是什麽事?什麽時候她的爸爸已經變成了一堆灰?她還沒看夠爸爸呢!他們怎麽可以這樣就把爸爸火化了?
安家宜揪着導游的衣領質問,導游回答的理直氣壯,“我得到了安小姐的授權啊,你簽了文件,由我們旅行社代辦安先生後事的。”
“我什麽時候簽的?”安家宜心往下沉,她想起上午她似乎是簽了一些字,“不對,你跟我說是醫院要簽署的文件,我才簽的,根本不是讓你們動我爸爸的遺體。”
“怎麽不是?安小姐,白紙黑字的事,你可不能反口就不認啊!”導游不知道在哪裏又叫來幾個人,三四個人圍着安家宜,不停地告訴安家宜他們處理的多好,對安家怎樣的照顧,他們的義務已經盡到了,他們所做的一切都是安家宜同意的,安家宜氣得牙齒打顫,卻理論不過。
蘇南每年這個時間都要來張家界一趟,這裏是他的好戰友田強的老家。如果田強還在人世,每年都會争取這個時候回家探親,因為這是田強最親的奶奶的生日。可是在六年前,田強沒能趕回來,因為他再也回不來了,從那時起,蘇南便代替田強,每年都要來看望田奶奶。他順着熟悉的路去了山裏,田奶奶病的很嚴重,他花了半天的時間說服了田奶奶進城看病。
當進了城,在的士司機問去哪個醫院的時候,蘇南脫口而出一個名字,說完才想起這是昨晚聽到安家宜打聽的醫院,又改口說:“最近的醫院。”司機操一口川話,說那就是最近的醫院了。蘇南沒說什麽。老人一路看車窗外風景,忘記了家裏的事,抓了蘇南的手開心地說:“大強,你真帶奶奶來城裏了,城裏真好。”蘇南眼眶有些濕了。
田奶奶的孫子田壯不好意思地說:“自我哥沒了後,奶奶就這樣了,見到生人就以為是我哥回來了。”
“我知道。”蘇南更加沉默了。
田壯說:“南哥,你別難過了,我哥是你的好戰友,他死了,你就代他照顧我們,我們都知道你是好人。”蘇南拍了拍才上中學的田壯肩膀,“好好上學。”田壯點頭,“南哥你每年都給我們寄錢,我家不缺錢,我一定要讀大學,替我哥也要讀,他最大的遺憾便是沒讀大學便去當兵了。”
蘇南從兜裏掏煙、點燃、猛吸,一枝又一枝。田強,他死了。今天是田奶奶的生日,他死的那年,一直念叨要十一回老家探親給奶奶過生日,但他沒等到十一,他再也回不來了。蘇南來田家溝已經多次,每次來,田奶奶都以為是大孫子田強回來了,對他稀罕得不得了。頭三年,他是出于戰友的情誼,照顧戰友的家人,三年前他得知來田強出事的全部,心情便不一樣了,他離了軍部,去了很多地方,輾轉又去了國外一段時間,但每年都會在這個時間趕到這裏,陪着田奶奶唠叨,聽她說着那幾十年陳谷子爛芝麻的小事,聽着她念叨着田強小時候的糗事。田強永遠是田強,活在所有人的記憶中,而蘇南已不再是過去那個蘇南了。
田奶奶睡着了,蘇南将她背進了醫院,很順利辦了入院手續,卻在護士要檢查時出了亂子,田奶奶醒來說什麽都不肯配合,鬧着要回家,護士無法只有放棄了檢查,蘇南剛将田奶奶哄的睡了,外面卻吵嚷起來。
蘇南不耐煩地出去,一眼便看見幾個男女圍着一個女子争吵。
是那個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