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他的幫助

安家宜讓旅行社拿出自己簽的文件,一一看了,心跌入深淵裏,這些人怎麽這麽黑心?她的爸爸沒了,一條活生生的人命沒了,他們想的卻是如何逃避責任,逃避補償,以坑蒙拐騙的手段讓她簽署了旅行社免責的文件,難道這樣他們就安枕無憂、良心安穩了?安家宜指着他們的鼻子質問,“你們的良心呢?良心都哪裏去了,我爸爸好端端的來旅游,一下子沒了,你們居然、居然這樣推卸責任!難道你們不知道心髒病病人不能做激烈運動嗎?為什麽要催促大家爬山走得那麽快?為什麽沒人發現他身體不适?”

幾人靜默,最後導游挺身而出,“我們并不知道安先生有心髒病,旅游前大家都簽了合同,上面的安全事項提示都有,安小姐,我們真不是推卸責任,這些突發因素,真不是我們的控制範圍。而且我們也給安先生買了保險,保險公司會做後續賠償的。現在,不管怎樣,安先生已經去世了,安小姐請節哀,我們想的還是給安先生辦理後事吧!我們已經幫安先生辦了火葬手續,也布置了靈堂,明天是安先生去世第三天,按我們的禮儀,靈堂明天就撤了,安小姐還是快點決定是将安先生帶回北京,還是就在這裏買墓地入葬?如果在這裏買墓地,我們社裏一定給安先生找個風水寶地。”

安家宜冷笑,“風水寶地你留着自己睡吧!我爸爸不需要你的假仁假義。”

導游臉色變了,“安小姐你這話什麽意思?安先生是自己死的,可不是我們逼死的,我們旅行社已盡了義務,送安先生入院,交住院費、太平間費用、火葬費、靈堂費,還有安太太的醫藥費,可都是我們出的,按說這些可不是我們要承擔的,我們不過是幫忙!”有文件在手,導游可是理直氣壯。

安家宜氣急,“你們滾!我不需要你們這些黑心黑肺的在這裏,別晃瞎了我的眼睛。”

導游幾個互換了幾個眼神,給了安家宜安民強在火葬場的手續文件,丢下安家宜揚長而去。

何麗雲在病房內哭得死去活來,鬧着尋死,安家宜被護士拉入病房,勸慰已有些神志不清的母親。

媽媽被打了鎮定劑,睡着了,安家宜坐在病房疲憊不堪。護士挂了吊瓶,對安家宜說:“我看你從昨晚到現在都沒吃任何東西,這樣下去身體吃不消的,爸爸雖然沒了,但還有媽媽呢,你不堅強點,後面這一大攤事誰來支撐呢?”

安家宜說:“我吃不下。”

護士有些不忍,“還是要吃的。不然你怎麽有力氣去火葬場?”

安家宜睜着無神的大眼睛無焦距地看着窗外。護士搖着頭出去了。

安家宜摸着手機,終于撥通了那串熟悉的數字,電話很快就接了,周毅熟悉的嗓音說了句:“喂,是家宜嗎?”

安家宜本已流幹了的淚又滾落下來,她哽咽着,周毅問:“家宜,你怎麽了?有什麽事嗎?我上班呢!”開始帶了不耐煩。

安家宜抽噎着說:“周毅,我爸爸心髒病犯了,在張家界……”

周毅似松了口氣,“家宜,我是神經內科的,心內科的病可不擅長,要不我給你推薦個熟人?”

安家宜的心都在顫抖,“不是的。”她放低了姿态,“我爸爸已經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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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毅有片刻失聲,“那、那可怎麽辦?”

“是啊,怎麽辦呢?”安家宜放下自尊和驕傲,“周毅,你能幫幫我嗎?我在張家界,媽媽也病了,一個熟人都沒有,不知道怎麽辦。旅行社那群人也欺負我們,不管我們了,求求你,幫幫我,好嗎?”她說着又開始掉淚。

那邊沉默很久,周毅幹巴巴地說:“家宜,我我、可是我也不知道怎麽辦呀!而且我還要值班呢!要不,你問問丁霖可?”他的語速快起來,越來越流暢,“她不是一直是你好姐妹麽,什麽事都肯為你出頭,你出了這麽大事,跟她說,她一定幫你的。你要不方便給她電話,我替你打?”

安家宜挂了手機。

背叛,她不恨,分手,她不恨,可是現在她真的恨了。即使沒有愛情,我們連二十幾年的友情也沒了嗎?

安家宜沒有那麽多時間哀悼自己的愛恨情仇,她還有很多事要做。母親是獨生子女,父親還有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爺爺去世的早,叔叔和姑姑靠爸爸早早接爺爺的班掙錢供着上了學,一個是公務員,一個在銀行,日子都過得不錯。正是這種不錯,讓三家的距離越來越遠,叔叔和姑姑看不上父母那種膽小慎微又勤儉的生活态度,随着生活環境的差異,近年走動越發少了,甚至連過年都是爸爸主動給他們電話,才肯應付幾句。但爸爸出了這麽大事,總不能不通知他們。安家宜分別跟叔叔和姑姑打了電話,意料之中的結果,沒有一個人提到要來張家界替她和媽媽做主,只一味指責何麗雲和安家宜的不是,最後下了命令,讓安家宜趕緊帶安民強回京入葬,不要過了頭七還在外頭。

蘇南站在樓梯拐角處抽煙,清晰聽見上層樓梯處女子隐忍的抽噎,那種絕望和無助,總能撥動他心底最柔軟的部分,當初田強死後,她的未婚妻,那個土家族憨厚的女子,就這樣隐忍地默默流淚,那一刻他覺得自己真無用,悔恨卻無力。這個女孩應該比彭山靈還小了不少,這麽小年紀家裏出了這麽大變故,難怪她手足無措。他無聲地嘆了口氣,将煙頭掐滅。

安家宜坐在臺階上,雙手無力地搭在膝蓋上,樓下有人上來,腳步聲很輕,步伐卻很穩,那人走到她身邊停了下來,她聽見他低沉沙啞的聲音問:“需要我幫你做什麽嗎?”

很多年後,安家宜還能清晰地記住這一刻,那個男人向她伸出一只手,那只粗糙、厚實、有力的手,他将她從地上拽起來,毫無溫柔,幾乎是拖着将她帶到走廊椅子上坐下,然後他從容地找護士、找看護,交代了媽媽在醫院的事宜,然後又拽着她去了火葬場,辦了所有手續,她跪在父親的靈堂前默默啜泣了一整天。他甚至幫他打發來吊唁的人,旅行社的人,同來旅游的人,火葬場的工作人員,一切有條不紊。是夜,他甚至陪着她守着靈堂一夜。

安家宜只顧着哀戚,忘記了周遭的一切,也忽略了那個幾乎是陌生的男人的幫助。當父親的骨灰盒子嚴嚴實實地抱在她的懷裏,她才有種真實感,是呀,爸爸真的不在了。

蘇南幫安父的骨灰放在一個背包裏,幫安家宜背好,又将她帶回醫院。醫院病房裏,何麗雲已醒來,挂着吊水,眼神空洞地看着天花板,似乎被抽幹了生氣。安家宜将父親的骨灰取出來,放在母親身邊,何麗雲沒再哭泣,只一遍遍撫摸着骨灰盒子。

安家宜坐在有爸爸媽媽的病房裏,整個人幾乎都虛脫,眼睛很幹,再流不出眼淚了,心空蕩蕩的,不知道身在何處,該幹什麽。

蘇南安頓了安家宜,又安撫了鬧着回家的安奶奶。一夜未眠,但精神尚好,在樓梯裏抽了幾根煙後,出去安排了點事,帶回來兩盒快餐,将安家宜叫了出來,塞給她一盒,只說了一個字,“吃。”

安家宜随便撥了幾口,食不知味,這幾天幾乎都是如此。蘇南也不勸,吃完收拾了飯盒,安家宜想回病房,蘇南卻叫住了她,“跟我去個地方。”

“我哪裏都不去。”他雖幫了自己,但他們仍不是熟人,她現在抗拒任何人,包括這些幫助他的人,在她眼裏再美再好都失去了顏色。當爸爸沒了,這世界還剩下什麽?依靠、溫暖、幸福、色彩都似消失。

蘇南拖了安家宜就走,手指攥着安家宜的手腕,幾乎将她骨頭捏斷,安家宜随着他的腳步踉跄而去。

醫院門口出租車上已有一個濃眉大眼的少年和一個蒼老的老太太,蘇南問少年,“大壯,藥都拿全了吧?”

田壯點頭,小心移開位置,蘇南坐到田奶奶身邊,田奶奶立馬抓住蘇南的手,笑眯眯地用聽不懂的土話說:“大強,我們回家。”蘇南微笑着點頭,“嗯,回家。”

安家宜坐在副駕,回頭看見這一幕,蘇南笑容溫暖、語音柔和,眼睛帶着一層暖意,安家宜這才認出蘇南,這個“陌生人”是丁霖可的“小兵”啊!安家宜看着蘇南那因笑容而柔和起的臉部線條,心慢慢安定,一個對老人和小孩露出這種笑容的男人,肯定不是壞人,不管他表現的多麽強硬和粗放,心肯定有一塊柔軟的地方。

安家宜沒想到,蘇南帶她去的地方是這樣的遠,出租車沿着山路一拐一彎,不知道走了多久,上山下山進谷盤山,直到不管加多少錢司機都不願再走,四人才下了車,蘇南背了田奶奶,望着挂在天上的太陽說:“大壯,我們要緊着趕路了。”田壯背了大包小包,“我沒問題,南哥你先背着奶奶,我們一會兒換。”蘇南說:“不用,你看着她。”田壯回頭看了眼安家宜,跟蘇南嘀咕了幾句。

安家宜看着前面兩個男人拐進了山路,一時不知道該不該跟上去,她這是要去哪裏?思維漸漸被這莫名之事打破框架,她開始思考、開始後怕,如果不是認出了蘇南的身份,她真要懷疑是不是要被人賣進山裏當媳婦了!

田壯一會兒又走了回來,“姐姐,趕緊走,不然回不了寨子,天黑山路可不好走。”

安家宜趕了上去,氣喘籲籲地追上蘇南,“你要帶我去哪裏?我還要回醫院呢,媽媽還沒人照顧。”

蘇南說:“今晚回不去。”

安家宜急了,“那怎麽行?我要回去。”

蘇南說:“你要認識路就回去吧,我也不攔着你。”一邊說一邊大邁着步子,幾步就将安家宜甩到了身後,安家宜望望四處高山綠谷、青樹怪石,景色很美,卻也幽靜的讓人害怕。她跟了前去,拽住蘇南的胳膊不讓他走,盯着他的眼睛不語。

蘇南說:“我帶你去田壯家的寨子,你媽媽我已經安排了看護。”

“你憑我們做主我的事?我什麽時候說要去什麽的寨子了?”安家宜生氣了,這個人以為他是誰?

蘇南似是笑了聲,“我認為你有必要去就有必要,有力氣廢話,不如留點力氣走路,還有十幾裏山路呢!”

安家宜倒吸口冷氣,退了一步碰到石頭,差點給絆倒,田壯在後面抓住了她,盯着她的腳說:“姐姐,進山不能穿這樣的鞋。”安家宜無語,這是什麽事?

“大壯,我能不能回去?”

田壯眨巴着黑漆漆的眼睛搖頭,“沒有車,走不回去,如果進寨子還近些。”他遲疑了下,脫自己的球鞋,“姐姐,你穿我鞋子,我光腳就行了。”

安家宜推脫,蘇南也在前面說:“大壯,你不要替她操心。”

大壯是個實誠孩子,硬是脫了自己的鞋塞給安家宜,但卻太大,急得大壯直抓頭,蘇南說:“包裏有鞋。”從包裏找到雙嶄新的登山鞋,稍大一點倒也湊合,安家宜疑惑地望着前面越走越快的高大背影,心口似有東西湧動。

這輩子安家宜就沒吃過這樣的苦,十幾裏山路走了将近六個小時,蘇南背着田奶奶早不見影了,只有田壯一路陪着她磕磕碰碰,她覺得自己好累好餓,幸虧田壯帶了許多吃的,巧克力、糖、幹果、牛肉幹、餅幹,甚至紅牛,田壯說這些都是蘇南買的,安家宜篤定了,蘇南是早有預謀讓自己受這遭罪的。他在折磨自己。可是,憑什麽?為什麽?

安家宜沒有那麽多精力去思考蘇南的怪異行為,她只聽得見自己的呼吸、心跳,幾次欲暈倒都是田壯拖住了她,身體的疲憊讓她再想不起心痛,她忘記了失去爸爸的悲傷,忘記了躺在病床上的母親,忘記了可恨的周毅。原來,體力消耗是可以磨光精神傷痛的。

在望見寨子燈光的那一刻,安家宜跌坐在尖銳的山石路上,喘息着大笑,這個男人是把她當想家的新兵蛋子在操練嗎?

安家宜望着遠處的燈光,暈黃的,溫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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