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
聖殿祭典舉辦前三天,整個聖殿都變得忙碌起來。
無論是弗拉西斯這樣原本就有任務的人,還是沒有被指派任務的其他祭司,都比先前要忙得多,更不用說普通的低階牧師和騎士們。由于是光明女神在第二次黑暗期賜予大陸光明的紀念日,祭典的規模顯得格外盛大,連駐守在外地的分部也都派出了代表來帝都參加祭典,聖殿裏的人多了很多,雖然不至于顯得擁擠,但還是被打破了平時的那份寧靜。
弗拉西斯被祭司長指派了在祭典期間确保安全的任務,自然和兩位騎士團的團長結成了臨時的合作夥伴。
副團長費爾南德斯?迪格裏斯特剛完成任務從外地回來,恰好趕上了祭典,還沒來得及好好休息就被指派來一起負責安全問題,連開會時都顯得有些疲憊。
“很高興能和你合作,法倫納德祭司。”他是貴族出身,雖然已經加入聖殿許多年,但還是很好地保留了貴族風度,“你的宣誓儀式我沒能參加,真是太遺憾了——希望我們這次能合作愉快。”
“當然,我也很期待。”弗拉西斯向他微微颔首,微笑着回應道。
坐在費爾南德斯身邊的漢普頓敲了敲桌子,示意他們從這種毫無意義的寒暄裏脫離出來:“兩位,我們的時間可不多,直接進入正題好嗎?”
弗拉西斯瞥了他一眼,恰好對上他似笑非笑的眼神,只好皺了皺眉,無奈地移開了視線。
最近幾天他的睡眠時間比之前還要短,但質量意外地變好了一些,也許是因為真的太忙了。除此之外,熟悉了環境以後越發驕矜的莉莉安也給他添了不少麻煩,把他所剩不多的私人時間幾乎全部霸占,每天連練習劍術的時間都擠不出來,弗拉西斯已經不知道該感謝它還是責怪它了。
但他偶爾還是會有睡不着的情況。雖然沒有收到任何異常的報告,他卻總是隐隐有不好的預感。這種莫名的不安籠罩着他,讓他即使在白天忙得不行的情況下仍然難以入睡。
昨天晚上就是這樣,他一直睡不着,只好起身重新翻閱之前借出來的檔案。先前在都肯森林的半獸人營地裏發現的卷軸還在他這裏,越深入解讀他越覺得驚訝,因為卷軸上經過改寫的咒文非常精妙,在他看來絕不是普通牧師能夠改寫出來的。所以他私下去借閱了近一百年進入聖殿的高階牧師的檔案,覺得說不定能從中得到什麽線索。
起初他只從信仰有問題的牧師裏面排查,但沒有得到滿意的結果——因為無論是異端派來潛伏被揪出的,還是由于信仰動搖而被逐出聖殿的牧師裏,他都沒有找到條件吻合的對象。
也就是說,這一系列事件的始作俑者,很可能現在還在聖殿任職。
他原本準備從總部的高階牧師開始排查,但他初來乍到,對帝都總部的情況并不算熟悉,這件事做起來很有難度。從祭司長的态度看,顯然也不希望他向其他十位祭司求助,所以他的調查工作就這麽停滞了下來,只靠他自己,效率微乎其微。
但昨晚他在翻閱檔案的時候突然想到了一個新的方法。
啓發他的是總部一名高階牧師的檔案,這名牧師近幾年被記錄在案的調動軌跡,在他看來有些奇怪。他記得那是個和他年紀相仿的年輕人,有一雙漂亮的綠眼睛,脾氣溫和,相貌俊秀——毫無疑問,是騎士長先生喜歡的類型。
而弗拉西斯也确實從其他人那裏聽說過漢普頓和這位牧師的一些傳聞,這讓他想到了一個并不光彩,但也許确實有用的方法。
“那就暫時先這麽定下吧,如果有需要補充完善的部分,我會通知兩位的。”弗拉西斯合上自己手裏的記錄冊,對兩位騎士露出一個微笑,“女神在上,她的光輝會驅逐一切邪惡。但願這次祭典一切順利。”
他和費爾南德斯還有漢普頓經過商量後,共同布置了最近三天的巡邏排班和重點防守位置,其中以聖殿內部和王宮為主,同時除了原有的警備力量外,增派兩支騎士小隊輪班在平民區和貴族居住區巡邏。
費爾南德斯起初對弗拉西斯在平民區增派巡邏力量的決定有些不解,聽他說了安德瑪幻蝶幼蟲的事後才理解地點了點頭,又問:“那只幼蟲現在是在古特祭司那裏嗎?這麽罕見的魔獸,我想去看一看。”
“古特祭司會歡迎你的。”弗拉西斯把整理的兩份記錄分別遞給他們兩人,“我還有些事情想請布蘭登騎士長幫忙,就不陪你一起去了,迪格裏斯特騎士長。”
費爾南德斯原本也不指望弗拉西斯能陪他一起去找古特祭司,畢竟連剛回來的他也已經聽說了這位新任祭司最近有多忙碌。但在聽到弗拉西斯說有事想請漢普頓幫忙時,他還是忍不住回過頭來,頗有些驚訝地看了漢普頓一眼。
“真沒想到,你們居然相處得這麽好。”他自己就是貴族出身,自然對漢普頓以前敵視貴族的做派再熟悉不過,“我還以為你對所有貴族都是那樣呢,漢普頓。”
“能證明自己不是蛀蟲的貴族,我當然不會排斥。”漢普頓懶洋洋地翻了翻弗拉西斯遞給他的記錄,記下來後就興致缺缺地放到了一邊,“費爾,你這是嫉妒嗎?因為你第一次見面就被我揍了?”
費爾南德斯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你能不能別再提這事了?一見面先沖我的鼻梁來一拳,這種不帶腦子出門的莽夫行為也值得讓你誇耀這麽多年?”
“我只知道每次提起這件事就能讓你住嘴。”
“好吧,我去參觀稀有魔獸,就不邀請你一起來了。”費爾南德斯最後還是選擇了住嘴,用眼角餘光掃了沒在看他們鬥嘴的弗拉西斯一眼,覺得騎士團的臉都被他們丢盡了,“你們慢慢談,我先走了。祭司閣下,午安。”
“午安,迪格裏斯特騎士長。”弗拉西斯頭也不擡地應道。
他正在把自己前一晚挑出來的檔案按照某種“順序”理好,并且在費爾南德斯出門後恰好完成,把它們推到了漢普頓面前。
“騎士長,我想請你幫我一個忙。”他努力調整了一下表情,好讓自己看起來自然些,“這個忙也許你會不願意幫,沒關系,直接告訴我就好了。”
在他看來自己的行為其實有些無恥,先前明明是他拒絕了對方的傾聽和幫助,現在卻又來請漢普頓幫他的忙……連他自己都覺得這樣很糟糕,如果是從前的他遇到這樣的人,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拒絕。
漢普頓饒有興趣地重新靠回椅背上,上下打量他幾眼,沒去動那堆檔案。
“你能請我幫忙,我感到非常榮幸——就像我終于不是‘布蘭登騎士長’,而又變回‘騎士長’了一樣,受寵若驚。”
他顯然是故意的,但弗拉西斯不确定漢普頓的想法是不是和他一樣,只能清了清嗓子,試探性地說:“……我想請你幫我一個忙,漢普頓。”
弗拉西斯小心翼翼的态度成功取悅了騎士,他決定大度一些,暫時不計較自己前幾天受到的冷遇。
“好的,寶貝,想要我幫你什麽忙?”
“能不能,我是說,如果你願意的話,幫我調查一下檔案上的這些牧師?”
讓騎士團的團長來調查牧師,這聽起來比起請求,反而更像是故意刁難。但他沒有更多的時間了,如果漢普頓願意幫他的忙,也許他能省下不少精力來調查別的方面。
漢普頓疑惑地皺了皺眉,然後翻開了放在檔案堆最頂端的第一本檔案。
那是弗拉西斯特意放在最上面的,那位綠眼睛的牧師的檔案,因為他看起來最有可能給漢普頓留下深刻印象。
果然,看了第一本後騎士的眼神就發生了變化,然後又連續翻閱了下面幾本,表情微妙地擡起頭來看他。
“看來你很清楚我喜歡什麽類型。”他沒再繼續往下看,而是把自己翻閱過的幾本檔案按照原樣重新摞起來,“所以之前你一直是在利用我嗎?貴族先生,就因為你知道我喜歡你?”
“當然不是。”沒想到他會把問題拐到奇怪的方向,弗拉西斯怔了怔,下意識地反駁道。
但随即他立刻反應過來,自己之所以這麽做,不就是因為有把握能說服漢普頓幫他的忙嗎?之所以有這樣的把握……不就是因為他有這樣的感覺嗎?
漢普頓發現他的眼裏閃過一絲茫然和無措,了然地勾起嘴角笑了笑:“看吧,你自己也發現了。”
弗拉西斯想說些什麽挽回一下,但他發現他無法在這件事上為自己找到借口,只好選擇放棄辯解。
“我……很抱歉。”
他很清楚,即使沒有直接利用對方的想法,他這樣的行為也和利用沒有區別。雖然他和漢普頓名義上是搭檔關系,但事實上,他一直企圖用自己的節奏和步調影響對方,讓對方為他的想法服務。
他沒有立場反駁和辯解。
但漢普頓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他說:“我不需要你的道歉。”
騎士看起來對他的反應并不意外,他站起身來,繞過桌子走到弗拉西斯身邊,覺得自己透過那雙有些躲閃的藍眼睛,第一次确切地看到了弗拉西斯?法倫納德的內心。
“我只想要你給我一個答案,”他俯下身,貼在弗拉西斯耳邊低聲說,“來,告訴我,你有沒有——”
他的話沒能說完,因為門外突然騷動起來,下一秒,費爾南德斯才關上不久的房門被人急促地敲響了。
漢普頓“啧”了一聲,離開他去開門。
“騎士長,祭司大人,平民區出事了。”門外的馮納顯然剛從外面回來,身上還有好幾處傷口和血污,“我們無法解決問題,請你們立刻增援。”
弗拉西斯皺着眉站起身來,整理了自己的袖口,正準備跟漢普頓一起出去,卻在經過騎士身邊時突然被他抓住了右手:“你手上的是什麽?”
漢普頓知道弗拉西斯沒有戴飾品的習慣,他的的手上除了一枚空間戒指以外,通常都不會再有其他裝飾。但現在被他抓住的那只手上,除了那枚印有法倫納德家族家徽的戒指以外,還多了一個旋轉着的黑色漩渦圖案。
“……我不知道。”
弗拉西斯也很驚訝,他怔怔地盯着自己手指上旋轉的漩渦,緩緩搖了搖頭。
作為施法者,這樣無聲無息地中了自己完全不了解的咒術,這讓他感到困惑又惱怒。他覺得有些可怕,如果不是漢普頓發現,他竟然對這個悄無聲息地出現在自己手上的圖案毫無察覺,“今天早上我很肯定它不存在,而且我也沒有感覺到任何異常,我……現在才發現它。”
“怎麽會這樣?”由于怕觸發什麽法術,漢普頓也不敢直接用手去碰那個漩渦,“這玩意看起來太奇怪了,你去找莫西祭司檢查一下?”
弗拉西斯搖了搖頭:“莫西祭司今天不在聖殿,為阿爾維拉進行治療的藥物有了新進展,我早上聽說他到格蘭德去采集施法材料了,也許要晚上才能回來。”
而現在的情況聽起來太嚴峻,也不允許他再去找莫西祭司了——馮納說平民區出現了大批不死生物,懷疑是平民被某種咒術轉化而成,他們必須立刻去處理。
“我們先去平民區吧,應該暫時不會有問題。”
弗拉西斯用袖子遮擋了一下那個漩渦,決定先不去管它,在他看來,目前處理平民區的騷亂才是他和漢普頓的首要任務。至于這個來源不明的漩渦,就等回來再處理吧。
漢普頓原本還想說些什麽,但想了想,還是沒有再阻止他。
按照他對弗拉西斯的了解,繼續勸他先确認漩渦的安全性是沒有意義的,只是浪費時間而已,還不如盡快解決平民區的問題,然後把莫西祭司找回來給他檢查更直接。
那個漩渦實在不像什麽美好事物,它一直在弗拉西斯右手無名指靠近內側的位置自行旋轉,像要把接觸到的東西吞噬殆盡的黑洞,又像只詭異的眼睛,靜靜地注視着他們。
他不知道它究竟是怎麽出現在弗拉西斯手上的,但他總有種莫名的預感——這個漩渦和阿爾維拉出事以後,弗拉西斯手上莫名出現,又一直無法除去的血腥味有關。
他們趕到平民區時,大多數幸存的居民已經被巡邏的騎士小隊疏散了,只有住在街道深處的一小部分,因為中間隔了被不死生物霸占的街道,所以暫時無法救援。
原本喧鬧而不失秩序的平民區現在一片狼藉,他們面前的街道上只有麻木的低等不死生物在行走,從随處可見的血跡可以看出,這裏曾經經歷過一場令人猝不及防的屠殺。
“最初發現不死生物的位置是哪裏?”任由漢普頓指揮開路的騎士将那幾具活屍解決掉,弗拉西斯皺着眉問馮納,“它們不像是被一個個被亡靈法師轉化的,倒像是……”
倒像是人類被傳染了瘟疫般的詛咒,然後一環環地傳染擴散而成。這些活屍是最低等的不死生物,連普通的青壯年男性都能抵擋它們的攻擊,要造成這麽大的騷亂,肯定還有其他高級的不死生物存在。
馮納報出了一個大致的區域:“就在那一帶,據說是有房子突然冒出黑氣,接觸到黑氣的人都變成了這樣,很多平民被它們襲擊受傷,傷口也是黑色的。”
“……我知道了。”
弗拉西斯和漢普頓對視了一眼,他明白,自己最壞的預感成真了。
從馮納突然趕回聖殿向他們報告平民區的情況起,強烈的不安就一直籠罩在他的心頭。而現在,讓他擔憂的事情成為了現實——最初發現不死生物的位置,和先前萊因留給他的地址幾乎一模一樣。
那些沒有意識的行屍走肉很快被騎士們清理幹淨,漢普頓和弗拉西斯留下增援的騎士隊伍在原地把守,自己帶着一小隊騎士向那片區域前進。随着他們越來越接近萊因的家,路上遇到的不死生物也變得越來越強,甚至開始出現普通騎士也難以應付的怨靈。
這很不尋常,因為被襲擊身亡的平民不太可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積攢大量怨氣,怨靈的形成條件無法滿足。既然是這樣,那麽可能的解釋就只剩下一個了,這些怨氣都是從“傳染”的源頭帶出來的。
弗拉西斯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漢普頓,後者點點頭,頓了頓,然後低聲問:“你覺得‘傳染’的起源會是萊因嗎?”
“我不确定,因為在我送他離開聖殿時,他身上一點異常也沒有。”弗拉西斯皺着眉回憶道,“他拒絕了我為他介紹工作的建議,還讓我替他感謝你……看起來很正常,至少我沒有發現他有什麽奇怪的地方。”
漢普頓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他為什麽要感謝我?我什麽也沒做。”
“可是他說你也提議為他介紹工作……”弗拉西斯說到一半,然後在漢普頓疑惑的目光裏同樣疑惑地停了下來,“難道你沒有?”
“當然沒有,我只去看過他一次,就是遇到你的那一次,之後再也沒有去過。”漢普頓挑了挑眉,“他為什麽要對你說謊?”
弗拉西斯當然不知道萊因為什麽要說謊,但他現在知道了,原來萊因離開聖殿的時候并不是沒有異常——或者說,他有可能從一開始就不平常。
他随手打出一道淨化術,消滅了撲向自己的一個亡靈,然後被街道拐角方向的亡靈氣息吸引了目光。
“小心。”他舉起一只手示意騎士們暫時不要前進,然後和漢普頓對視一眼,兩人都從對方眼裏看到了戒備。
那裏有一只高階不死生物,卻不知為什麽沒有攻擊他們,甚至沒有任何行動,就像站在街角窺視着他們,等待他們的到來一般。隔着一堵牆,弗拉西斯看不清他被包裹在黑霧鬥篷下的樣貌,卻莫名地覺得他的氣息有些熟悉。
他對各種元素的敏感度都很高,辨認氣息很少出錯,既然他會感覺熟悉,那麽他肯定和對方見過至少一面。所以,對于對方的身份——或者說生前的身份,他已經大致有猜測了。
“……萊因,是你嗎?”
那個包裹在黑霧鬥篷裏的身影緩緩從拐角後走了出來,他的手上提着一把滴着血的灰白色匕首,和刺殺阿爾維拉的那把幾乎一模一樣。弗拉西斯只看了一眼就能肯定,它們出自同一個工匠之手。
他動作緩慢地擡起手拉下自己的兜帽,露出一張慘白卻仍然清秀的臉來。如果忽略臉色,他看起來仍然像個普通人類,但那雙漂亮的藍眼睛已經完全轉化成了暗紅色,像緩緩流動的粘稠血液,看起來瘋狂又駭人。這個動作讓他露出了一小截毫無血色的手臂,弗拉西斯留意到上面有針線縫補的痕跡,應該是暴力撕扯後被人重新修補了肢體。
“您是來看望我的嗎?法倫納德閣下。”萊因僵硬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也許應該稱之為“微笑”的表情,“您來得比約定好的時間早了,我還沒有做好接待您的準備呢。”
弗拉西斯還沒回答他,漢普頓先開口了。
“萊因,你覺得我們是來做客的?”
雖然他會說話,但漢普頓看他的眼神和看一具屍體沒什麽不同。他顯然不準備跟萊因多說,但沒能立刻做出攻擊,因為他握着聖槍的手剛擡起就被弗拉西斯按住了:“等等。”
弗拉西斯制止了漢普頓舉槍的動作,但他的視線一直沒有離開過仍然在“微笑”的萊因。只經過簡單的思考,他就利落地從馬上跳了下來,落到了和對方同樣高度的地面上。
“你一直在期待我到你家做客嗎?那我們現在過去?”
“弗拉西斯!”漢普頓沒想到他會放棄高度優勢,甚至選擇直接和已經成為不死生物的萊因面對面交流,“馬上回來!”
萊因擡頭看了他一眼,笑容不變:“布蘭登騎士長,你還是這麽令人生厭。我只是想要感謝法倫納德閣下,為什麽你總是攔在我面前?”
他的聲音也變了,像粗糙的砂石摩擦過地面,沙啞得令人毛骨悚然。
弗拉西斯不知道他為什麽會對漢普頓有這麽大的敵意,但還是決定順着他的意思來:“他不會跟着來,萊因,你有什麽想說的,我們可以到你家去談談。”
他必須弄清楚是誰把萊因變成現在的樣子,因為他的神智已經不太清醒,顯然不可能是自己施的法,而直到現在,他也沒有從對方身上感受到一點其他施法者留下的氣息。
選擇萊因這個由他和漢普頓救下的平民來充當引發暴亂的工具,不得不說,他的對手很清楚聖殿的處事作風,這件事如果沒能處理好,那麽能力遭受懷疑的不止是他,連漢普頓都會被牽涉進來。事實上,萊因離開聖殿以後弗拉西斯有讓巡邏的騎士們留意他,但得到的彙報一直是他沒有和任何可疑的人接觸過——直到今天,他毫無征兆地轉化成了不死生物。
能夠保留大部分的意識,說明它的行動還是能受自己操控的,但它的“意識”究竟是自己原本的意識,還是被施法者灌輸的虛假片段,弗拉西斯現在無從知曉。他甚至不能确定萊因是被詛咒侵蝕還是被亡靈法術轉化的,因為他沒有在萊因身上發現任何亡靈法術的施法痕跡。
“我家?”萊因暗紅色的眼珠盯着他一動不動,但并沒有很專心,似乎在思考這是個什麽樣的存在,片刻後他又咧出了一個僵硬的笑容,說,“我家太亂了,閣下,也許我們可以到酒館去談……”
話還沒說完,他的視線突然落在了弗拉西斯袖口露出的手上,名為“驚喜”的表情幾乎在瞬間就爬上了他慘白的臉。他倏地擡起頭,眼裏一片狂熱:“這就是您用來送我禮物的标記嗎,閣下?”
“……什麽?”弗拉西斯怔了怔,忍了忍才沒有後退,他順着剛才萊因的視線落點望去——那恰好是他右手上來歷不明的“漩渦”。
他被萊因的話弄得有些摸不着頭腦,只好引導性地擡起自己的右手,反問道:“你是說它嗎?”
直覺告訴他,事情變得更糟糕了。這個不知怎麽出現的漩渦如果和這件事有關系,那麽不論他事先是否知道漩渦的來歷,都是要對萊因現在的情況負絕對責任的。
萊因熱切地望着他,猩紅的眼睛幾乎要被瘋狂的熱情占滿,在弗拉西斯警惕地想要躲開之前,他猛地用自己冰冷的手握住弗拉西斯的右手,然後在靠近漩渦的位置上虔誠地吻了吻。
“當然,您難道忘記了嗎?”他的眼睛裏閃爍着瘋狂,可弗拉西斯又奇異地從中讀到了一絲殘留的天真,“您替我檢查了傷口,就用這只手——它覆蓋在我沒有痊愈的傷口上,像神跡一樣治愈了它,讓我得到了力量……”
他松開了弗拉西斯的手,轉而一把撕開自己的衣袖,露出了半截泛着屍體特有的青白的手臂。上面有好幾道針線縫合過的痕跡,但縫得歪歪扭扭,還有幾處因為針腳不夠密,猩紅的皮肉已經翻了出來。
“那些力量太過洶湧,我平凡的皮囊不能完全容納,所以只好在放走一些以後再縫起來。閣下,我很抱歉。”
他說話颠三倒四,毫無條理可言,但弗拉西斯還是從中理出了一部分有用的信息。這些信息不一定真實,但足以解釋很多他先前無法理解的問題。
首先,馮納說的黑氣應該就是萊因所稱的“洶湧的力量”,它能夠将活着的人類轉化為不死生物。至于效果如何,目前他粗淺地猜測為接觸得越多,轉化後就越強大,只接觸了一點的平民因此不幸成為了他們一開始所見的活屍。
萊因本人,則是變成了更為強大的的存在。一方面,他有一定的意識,雖然腦子已經不太清醒,但還是被某種執念支撐着,指揮自己已經死去的軀體在活動;另一方面,他口中的“力量”讓他的身體即使失去了生命,也仍然能夠活動自如,甚至像大多數高階不死生物一樣,比生前更加靈活而敏捷。弗拉西斯在進入聖殿以後閱讀了不少關于不死生物的典籍,見過一些與“他”類似的種類,卻說不準到底是其中哪一種——萊因被轉化的過程實在不太尋常,和他所知的任何一種轉化法術都不一樣,
至于這些“力量”從何而來……弗拉西斯低頭看了看自己手上仍然在不斷旋轉的黑色漩渦,大致有了些猜測。
“夠了,萊因。”漢普頓突然插入了他們的對話,沒有了弗拉西斯的阻攔,他的槍尖已經對準了距離不遠的萊因,“收起你那套瘋瘋癫癫的自白吧,如果還有什麽話要說,就到聖殿去和特洛伊祭司好好交待?”
畏于聖槍上濃郁的聖潔氣息,萊因警惕地後退了兩步,離弗拉西斯遠了一些。他恨恨地擡頭望了馬上的漢普頓一眼,像個被搶走了糖罐的孩子:“布蘭登騎士長,從第一次見面時起我就看到了你肮髒的欲望,你以為你坐在馬上,自诩為光明女神的代行人,就比我高尚嗎?難道你不是和我一樣——”
“夠了!”
弗拉西斯忍無可忍地打斷了這場毫無意義的争吵,然後向萊因的方向舉起了左手,終于打出了他早就準備好的,原本打算應付突襲的“光之懲誡”。
他不知道萊因是怎麽看出漢普頓“不高尚”的念頭的,也不在意這個,只是他不能讓萊因把這個說出來。而且除此之外,萊因對他有異常的情緒這一點,他之前竟然毫無察覺……也許這種微妙的情緒在他被轉化以後,也随之變成了病态的狂熱,除了打斷他讓他閉嘴以外,弗拉西斯再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了。
他不能任由萊因在一整隊騎士面前說下去,把整件事變得越來越糟。
而萊因似乎對他毫無防備,但由于弗拉西斯沒有瞄準他的要害,所以在近距離之下他也只被擊中了手臂。那道明亮的光線穿過以後,一截青白的、被縫補得有些惡心的左臂落在了地上。
“您為什麽要打我?”它睜大了眼睛,眼裏像有濃稠的血液在緩緩流動,看起來越發駭人,“閣下,我這樣感恩着您,熱愛着您……可是您為什麽用光來燒我?”
它的左臂斷裂的部位被灼燒得留下了一個焦黑的傷口,空蕩蕩的懸在空中,而落在地上的左前臂已經冒出絲絲黑氣,開始逐漸腐爛,像一條掙紮的蟲子,不斷萎縮,最後只剩下一小堆黑色的殘渣。
“你已經不再是人類了,萊因,你知道這一點嗎?”弗拉西斯只瞥了地上的殘肢一眼,就将視線重新定格在了萊因身上,“無論你現在迫切地想要做什麽,都是把你變成這樣的那個家夥灌輸給你的——我們都被算計了,你明白嗎?”
所有的這些事情,從阿爾維拉被刺殺……不,也許從他和漢普頓在下斜街的廢棄屋子裏救下萊因開始,就已經落在了那個人的圈套內。現在弗拉西斯已經幾乎能夠肯定,在他的手上生根,并且将詛咒“傳染”給萊因的那個黑色漩渦,是他在恩波格爾的莊園裏招惹回來的。可能是那個刺客,也可能是匕首上的詛咒,更有可能是提前下在阿爾維拉身上的,但他完全沒有察覺到,這一點就足夠說明施咒者的能力了。
那股洗不掉的血腥味,本身就是個詛咒。
萊因困惑地眨了眨眼。
“我不明白您在說什麽。”他望了自己的斷臂一眼,似乎對自己沒有痛覺感到有些疑惑,“但我很清楚,現在我所做的事情都是出于自己的真實感受,沒有人在操控我。”
“弗拉西斯,他已經不是萊因了,你還不放棄嗎?”漢普頓不耐地說,“你再怎麽勸說,他也只是一具沒有自我意識的空殼而已,不會乖乖跟你回聖殿的。”
他明白弗拉西斯在猶豫什麽,但目前的情況已經很明顯了,即使萊因變成這樣弗拉西斯需要承擔一定責任,也不應該再繼續試圖喚醒他的神智——對于他這樣脆弱的普通人而言,在有人控制的情況下,死去的軀殼裏幾乎不可能還存在着自己的意識。
“布蘭登騎士長,請你不要打斷我們的談話。”萊因不悅地看了他一眼,然後用自己僅剩的右手握緊了那柄灰白的匕首,目光重新落到弗拉西斯身上,“閣下,你們是一起的嗎?”
“什麽?”弗拉西斯怔了怔,但很快反應過來,“我和騎士長是來處理這裏的騷亂的,但我想你指的應該不是這個。不過如果你繼續‘污染’這裏的居民,我們就不得不把你就地格殺了。”
他的話裏刻意留了一分餘地,但可惜萊因完全沒有察覺,像受到了極大的欺騙般,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
“您明明給予了我力量,讓我感受到溫暖和愛意,為什麽又要背叛我?”
“我從來沒有給你任何力量,”弗拉西斯注意到他已經有情緒失控的趨勢,不着痕跡地往旁邊走了兩步,小心地不再與他正面相對,“給你‘力量’的那個人不是我,萊因,這也不是什麽好的力量,它讓你失去了你的所有……”
“不!你在騙我!”萊因突兀地打斷了他,“你是個假貨,真正的法倫納德閣下不會騙我!”
在弗拉西斯企圖說服它的時候,他突然顯得有些茫然無措。那兩句話比起用來否定弗拉西斯,更像是說服自己,而這兩句話似乎也起到了應有的作用,讓他重新變得堅定起來。
“你是和布蘭登騎士長一夥的,故意假扮成法倫納德閣下來騙我。”他用僅存的右手舉起了手裏的匕首,嘴角僵硬地扯了扯,看起來對自己的推斷很是得意。
下一秒,他以絕不屬于普通不死生物的速度舉起匕首,襲向了弗拉西斯。
漢普頓一直沒有放下他手裏的槍,死死地盯着萊因不放,所以萊因攻擊弗拉西斯時,他反而比離得最近又早有防備的弗拉西斯更快作出反應。聖槍抵住了萊因揮出的匕首,發出金屬碰撞的刺耳響聲,漢普頓單手将槍尖一挑,想将它挑飛出去,卻讓萊因趁機在長槍上借力穩住了身體,輕巧地落在地上,然後立刻旋身又攻了過來。
弗拉西斯趁這個機會迅速上了馬,并為漢普頓加上了一道防護法術“聖光壁壘”。他自己随身帶着聖殿專門按每位祭司的要求制作的護符,而且面對動作敏捷的萊因,漢普頓比身為施法者的他有優勢,所以弗拉西斯在萊因出手的瞬間就做好了輔助漢普頓進攻的準備。
漢普頓被萊因纏住,弗拉西斯打了手勢讓騎士們自行後退,又吩咐小隊長一句注意警戒,這才回頭去看那兩人的戰況。事實上他并不擔心漢普頓的安全,因為即使算上被轉化後的戰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