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楊記雞鋪白天确實沒生意,楊真坐在鋪子裏趕蒼蠅,尋思今晚給餘心整點兒什麽吃的。
餘心挺好養的,這是這段時間楊真的一個體會。
葷的素的,好吃不好吃的,太鹹太甜的,總之端上桌的,餘心都吃,且都吃得完。偶爾吃不完的時候他還會打包,說帶給餘彬彬吃,讓楊真明天再做新鮮的。
炒個蝦仁兒,做個五杯鴨吧。楊真想。
蝦仁兒好炒,熱鍋熱油,去了殼的肉身在沸油裏過幾遍就能起鍋。五杯鴨倒是要花點兒時間,但重點在調料和放五杯調料的時間:一杯白醋,一杯生抽,一杯料酒,一杯糖,一杯鹽。杯子不能是大杯子,必須是小小的酒杯,能用兩只指頭拈着,在手掌裏活潑亂轉的小酒杯。
上次給餘心做五杯雞,餘心看着小杯就來了句“我們家裏拜山斟酒用的”。楊真不能給他白眼,但又實在很想給他白眼,憋了很久,憋出句“你懂得真多”。
雖然好做,但要做得好吃卻不太容易。五杯調料的順序不可錯,一料酒二白醋,三生抽四糖五鹽,按這次序一股股倒進鍋裏,才融彙得出一鍋濃稠鮮香的肉來。新鮮的肉十分神奇,就算抹的是最簡單的調料也很好吃,香味是原始又直接的;而加了這種種味道,經了水火熬煎,入口就複雜了。是介于酸和甜之間、鹹和鮮之間,難以說明的、混沌不清的一條線。
好吃者的味覺,就懸在這根線上,搖搖擺擺,無邊快活。
和滋味比起來,楊真更喜歡做菜時的聲音。剁斬、煎炸,都是過程。要是不經過這樣的一個過程,入口總覺得少了些什麽。只有那些變化的過程才是最精彩的——楊真享受着這樣的過程。
他剛把鴨子剁好,就看到外面走進來一個人。
雞鋪冷清異常,尤其在不是飯點的時候,這麽突然走進來一個人,是很讓楊老板驚喜的。
他擡起頭,喜滋滋地說:“要什麽——”
話到半途,轉了個彎兒,落入湯鍋裏,沒聲息了。
他盯着來人,來人盯着他,兩人都沒出聲。
“我來看你了。”那人不堪這種沉默,終于搶先開口。
楊真輕輕把菜刀放在砧板上,動作十分平靜。随即他一瘸一拐地走到雞鋪門口,刷拉一聲,把卷閘門拉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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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心和他的一衆小跟班将人帶到這裏,看到這個發展,全都愣了。
七婆的孫子深受古惑仔電影影響,忍不住跳起來:“心哥!他們會不會在裏面打架?!”
“不會不會。”餘心說。雞鋪裏的桌椅板凳,菜刀斬骨刀水果刀都是楊真的武器,楊真不會吃虧。
但他心裏很不是滋味。看到楊真和那個男人顯然要密談,他覺得有點兒憂傷。
就是電視劇裏頭,此時此刻應該飄點兒小雨絲的那種憂傷。
“心哥,好曬啊。”七婆孫子問,“還捏罐嗎?”
“不捏了,你們回去做作業。”餘心說,“酒瓶下次再摔給你們看。”
跟班們走了,餘心坐在馬路對面,盯着楊記雞鋪緊閉的卷閘門,掏出一根煙咬在牙齒上。
那個從來沒在德勝街見過的男人自稱鄭中和,還給了餘心一張名片。
他說他是楊真的朋友,有急事要找楊真。為了證實自己确實認識楊真,他還掏出手機給餘心翻通訊錄。
鄭中和手機裏确實保存着楊真的號碼,備注是一個“真”字。
餘心妒忌得不行。他也有楊真的號碼,但是是他去居委會找大媽磨了五六天人家才給的,他更不敢單單标一個“真”字,而是認真虔誠地寫了“楊真”,為了不唐突,還加了個小備注:白斬雞。帶括號的。他甚至從沒打過這個號碼,單是存着就覺得足夠了。
他對鄭中和有疑惑。既然有楊真的號碼,為什麽不直接打電話。既然和楊真是朋友,為什麽連楊真落腳處都不知道。
但他還是把鄭中和帶過來了。這個突如其來的陌生人像是一把打開缺口的利刃,餘心想要從他身上知道更多和楊真相關的事情。——可他沒想到,楊真居然把門關上了。
在路邊坐了一會兒,餘心定不住,心裏毛毛的,想有人用逗貓棒在他心髒的那層肉上掃來掃去。又酸又癢。
他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土,看看左右無人,飛快竄進楊記雞鋪邊上的小巷子裏,踩着幾塊磚踏上一旁廢屋的牆頭,然後趴在廚房通風口那兒往裏看。一連串動作行雲流水,無比流暢,是他在心底演練無數遍的成果。
然後餘心就吓了一跳。
鋪子裏楊真站着,而鄭中和跪着,抓着楊真的褲管。
“他真的沒惡意,你原諒他,你就寫一個諒解信,或者什麽別的。”鄭中和懇求,“是我對不起你,他還是個孩子,他就是想幫我出氣。”
楊真退了一步。他左腿上的傷突然疼起來,讓他幾乎站不穩。
“鄭中和,他要幫你出什麽氣啊?”楊真咬牙切齒地笑,“出軌的不是你?把我送給你的表和電腦轉贈他當做禮物的不是你?把我家裏的事情當作笑話一樣說給他聽的不是你?”
鄭中和沉默片刻,繼續緊緊抓着楊真的褲腳:“他比你小那麽多,還是個學生,你不要跟他生氣行麽?我給你賠錢,我全都賠給你,你別告他。”
“你确實要賠錢的。”楊真說,“他剪斷我的剎車線,把我摔成這樣子,都半年了還沒好完全,不賠錢行麽?”
見他開口說要錢,鄭中和似是松了一口氣:“那……”
“他二十一歲了,大學生,應該負起責任了。”楊真繼續笑眯眯地說,“這是故意傷害吧?還是故意殺人?我很久沒見我律師了,一時想不起來。現在真不是我告不告的問題了,你還是趕緊回家繼續活動吧。不過那條路一邊是山崖,一邊是石牆,我撞哪兒都不好啊。他剪的時候是怎麽想的,你清楚吧?”
鄭中和咽了口唾沫。
“他就是想讓我死啊鄭中和。”楊真輕柔地說,“你知道我大部分銀行卡的密碼,我的債券和基金,還有我那幾個投資項目。我爸走了,我媽在國外,你也知道我跟她沒聯系。我那時候身邊只有你,鄭中和。哦對,還有錢。”
鄭中和默默松開了手,臉色難看至極。
楊真彎了腰,拍拍他的臉。
“別墅住着舒服吧?嗯?”楊真輕佻地撓撓他的下巴,鄭中和皺着眉頭,一言不發,“喜歡吧?想和你姘頭霸占了是吧?”
楊真的聲音更溫柔了。
“我真他媽想操你祖宗啊,鄭中和。你真以為我傻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