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司徒葭瀾是被帳篷外叽叽喳喳的鳥叫醒的。
走出帳篷,天還沒有亮。
看來,還趕得上看日出!
旁邊的帳篷門簾關着,也不知道蘇瀝華起了沒。他們前一晚并沒有約好今天要不要一起觀日出,貿貿然前去叫他,又怕打擾他的美夢。她猶豫着,幹脆自己先去洗漱,換了衣服,想着晚點看看動靜,再決定是不是去叫蘇瀝華。
司徒從洗漱間出來,正好看到Ken從蘇瀝華的帳篷裏出來,往一側的盥洗室去了。她心想,許是蘇瀝華已經起來了,就去到他的帳篷門口輕聲打招呼道:“先生,您起來了嗎?要不要一起看日出?”
裏面毫無動靜。
還睡着?她有些遺憾。
剛要轉身離去,卻聽到裏面有悉悉簌簌的聲響,還有斷續而粗重的chuan 息聲。司徒有種不妙的預感,也顧不上禮貌就沖進了帳篷。
“出、出去!”
蘇瀝華側着身子,四肢乃至脖頸都在打顫。
在現實中她從來沒有見過一個年輕人能抖成那個樣子,抖動的幅度不算大,可是整個肌肉都明顯處在痙攣狀态。蘇瀝華甚至無法完整地講完一句話。
“先生!”她撲上去半跪在他的身側,試圖扶他起身,可是他根本站不起來!別說站起來,就是讓他安靜地躺平都很困難。
“藥!你的藥呢?”
蘇瀝華的眼底浮現出一股近乎絕望的狠勁,似乎用盡了所有力氣将她推開,勉強伸出胳膊去夠枕邊的藥盒。藥盒是拿到了,蓋子卻很費力才打開了一半,卻又不小心脫了手,滾到了帳篷的角落裏。
司徒看不過去,忙撿回藥盒,又替他開了瓶純淨水,坐回他的跟前。
蘇瀝華閉着眼:“你走。”
藥盒有三個分格,司徒問:“幾粒?”
“你、聽不懂嗎?”他的聲音低啞無力,嘴角怪異地抽動着,乍一聽确實有些難以辨別他說的是什麽。
司徒遞上藥盒:“你不想讓我看到你現在的樣子,就趕快吃藥!告訴我,這幾種藥各吃幾粒?”
蘇瀝華費力地指了指藥盒的其中兩格,聲音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一……”
司徒趕忙将他扶起一些,讓他半靠在自己身上,打開藥盒,兩種藥各取了一粒,小心喂到他的口中。喂水的時候,她更加謹慎,好在藥片被他順利地吞咽了下去,沒有造成嗆咳。
“有沒有好一點?”
問完之後,她決定剛才那句話有點多餘。藥效似乎沒有那麽快,蘇瀝華看上去還是很不好的樣子。
可他依然固執地努力離開對她的依靠,明明一點也站不起來,卻寧可雙膝着地,手肘支撐着上半身,向着帳篷外面挪動。
“你到底要做什麽!”司徒急得吼了起來,都忘了平時用慣了的尊稱。
蘇瀝華不睬她,顫巍巍地往帳篷外面爬。
“先生!”Ken洗漱完回到帳篷,一見到眼前的情形驚吓得跪了下來,一把扶住蘇瀝華,“對不起,先生!我沒想到您今天醒得這麽早!”
“洗手間……”
“好的,先生!”
“我來幫忙!”司徒葭瀾上前一步,道。
“不要、動我!”蘇瀝華完全不配合她的援手,“Ken,讓她走!”
“好的,先生!”Ken轉頭對司徒道,“我一個人可以的,瀾,你先回去。”
司徒看得出,蘇瀝華對她的幫助極其排斥,好在現在有Ken在他身邊,與其和他僵持,不如随了他的意思。
她退出帳篷,但沒有立刻遠離。
她看着Ken一手把蘇瀝華的右手扛上自己的肩頭拉拽住,一手扶住他的腰,随後身體略往蘇瀝華的身後靠一點,讓他可以朝後借點力,總算使他站了起來。
“您還可以自己走嗎?”Ken問。
蘇瀝華朝帳篷外的她看了一眼,點了點頭。
“小心,慢點……”
蘇瀝華邁步的頻率似乎不慢,就是步子很小,反而有種無法控制的前傾感。
她原是沒打算再不識趣地跟上去的,見他這個樣子,卻怎麽也放不下心,隔着兩步距離跟在他身後,心想他也未必有力氣回頭發現她的尾随。
其實從帳篷走到附設的盥洗室也就十來步距離,她卻看得出他走得很吃力。
更讓她又驚又痛的是,她看到他的褲管濕了。
在那一刻,他輕手輕腳地轉身逃回了他的帳篷裏。
她希望自己沒有被他發現。她希望蘇瀝華以為她沒有看到他剛才的窘狀。
她在他的帳篷裏找了一套幹淨的衣褲,疊放好之後卻不知道是不是該給他送過去。
隔了沒一會,Ken回到了帳篷。見她還在,道:“瀾,你最好還是先回你的帳篷去。”
“我知道。”司徒把給蘇瀝華準備的衣物遞給Ken,“我正要走。你是不是要給先生洗個澡?衣服我準備好了,你拿過去吧——別說是我準備的。”
“你是不是看見了……”Ken嗫嚅道。
司徒點了下頭:“但是不要讓他知道。”
說完,她走出帳篷。
司徒抱着膝坐在自己的帳篷前,看着山下的梯田,晨霧先是如白絹般缭繞在整個山間,而後漸漸散開,露出清晰的田地與山花草木。
他們終究錯過了這場日出。
相鄰的帳篷之間距離很短,從她的方向,只要站起身走兩步,是可以看到蘇瀝華他們那間盥洗室的。
可是她沒有那麽做。盡管心裏擔心着他的身體,卻也不敢表現得太過在意。從剛才的手忙腳亂中脫身出來後,她變得理智冷靜,反而更加能夠體會到蘇瀝華極力拒絕她幫助時的心境。
她不能在他主動找自己之前去表示關心——絕不能。
又過了半小時,她聽到手機響了。
打開聊天軟件,是蘇瀝華發來的消息:
——你吃早餐了嗎?
她趕忙回:
——沒有。需要我給你去餐廳外帶嗎?
過了一小會,她收到回複:
——不需要,你去懸崖餐廳等我,我很快就來。”
他這是緩過來了嗎?司徒略放心了一些。依照他的指示,一個人先去了餐廳。
蘇瀝華倒沒有騙她,在她落座後不到十分鐘也到了。他看上去精神還好,甚至不需要Ken的攙扶,步态稍微小了些,但不仔細看也和常人無異。倒是Ken跟在半步之後仍是神經緊繃的模樣。
“你點菜了嗎?”蘇瀝華坐到了她的對面。
“還沒,你吃什麽?”她的答和問都心不在焉。明知道盯着別人看不禮貌,然而此刻她就是不自覺地把視線鎖定在蘇瀝華的身上。
“全素三明治、橙汁。”
她叫來侍者:“兩份全素三明治和橙汁。”
“對你會不會太素了?”他皺起眉頭。
事實上她根本就沒有心思考慮自己想吃點什麽,只是順着他點的東西一樣點兩份。“不會,偶爾素食挺好的。倒是您,我記得有一次在您家裏也看到您吃的是全素三明治和橙汁,您早餐只吃這個嗎?”
“也不是,有時會把橙汁換成胡蘿蔔汁、蘋果汁或者葡萄汁。”
“連牛奶也不喝嗎?”
“不喝。”
“您這算在吃的方面特別不講究還是特別講究?”
“都不是。”
司徒敏銳地意識到,也許,這和他的病有關,他需要嚴格的忌口。
她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麽,眼睛卻依然停留在他臉上,自己卻渾然不知失态。
蘇瀝華輕嗽了一聲:“司徒,你是預備用眼神在我身上打一個洞嗎?”
她低頭,尴尬地咬了下手指甲:“啊,不是,我……我只是怕我不小心惹你不高興。”她不敢說自己是在擔心他的狀況,只好找了另一個解釋。
“對不起,早上我不止吓壞你了,還對你的态度很差,我向你道歉。”
他驀然發出溫柔又歉疚的話語,令她更加心亂:“不不,您言重了。您對我沒什麽可抱歉的。”
“我這個病,是會讓人脾氣變壞的,聽起來像借口,卻是真的。”他嘆息道,“也許以後,我會更加經常地發脾氣、不講道理,變得更可惡。”
“病人的脾氣總會比較差,可以理解。”她發自肺腑地勸慰,一般人頭疼腦熱尚且情緒低落,何況是他這樣磨人的疾病,暴躁易怒一些也很平常。
三明治和橙汁上來了。司徒時不時偷瞄他吃早餐的樣子。他的手似乎不再震顫,吃相也很斯文。
他的三明治吃了一半,放了下來。
“我說過,藥物控制對我很有用,你不用擔心。”他說,“早晨會那樣,是因為一晚上的藥效已過,所以我才急着找藥吃。——現在的我很好。”
司徒勉強笑了笑,低頭啃第一口三明治。
“你看到日出了嗎?”蘇瀝華喝了一口橙汁,望向山崖的另一半,幽幽地問道。
“看到了。”她撒謊了,她那會哪有心情看什麽日出。
他轉過臉來打量她:“真的?”
他的眼神讓她說不了謊,只能下意識選擇沉默。
“要不,再多住一晚?”
她立即搖頭:“不了,我想回去了。”她可不敢想象再住一晚,蘇瀝華的身體能否扛得住。
“下次我放你假,你自己和朋友過來玩個痛快吧?”
朋友?她在異國他鄉,朋友寥寥無幾,且都是通過查侬認識的,自從和查侬離婚,也就斷了聯系,更何況即便是那幾個人,也都不在這座城市。
“我沒有朋友。”她說。
“其實我有些想不通,既然你在這裏沒有牽挂,為什麽不回國呢?回國起碼有你的娘家啊。”
“我沒臉回去。”她傷感而苦澀地一笑,“司徒教授和吳教授的女兒沒有考上一個好大學已經讓他們臉上無光了一次,我不能再讓他們丢第二次臉。”
“只是因為這樣,值得你一個人在外面吃那麽多苦頭嗎?”
“嗯,聽起來是挺可笑的虛榮心吧?”她咬了咬嘴唇,“當年我的父母并不看好我的婚姻,他們有着知識分子的清高和驕傲,不覺得我嫁入所謂的豪門會有什麽好日子過,何況還是嫁去國外。是我信誓旦旦自己一定能過得幸福,不顧他們的反對嫁了過來。結果呢?現實狠狠打臉!”
“這麽大的事,你打算瞞多久呢?”
她遲疑了幾秒:“我不敢細想。”她垂下頭看着地板,“你會笑我嗎?”
他搖頭:“逃避現實是人的本能,要克服這種本能很難。我自己都做得不怎麽樣。”
她擡起頭:“我覺得您已經做得很好了。”
“我也只是想讓自己活得不那麽絕望——至少,在徹底絕望以前。”
“您可不能絕望!”司徒倏然站了起來,走到他跟前很認真地道,“因為是您帶給我希望的,您讓我重新相信這個世界不是那麽糟糕。”
“你很快就會學會獨立生活,又或者找到屬于你的幸福,我只是提供了一份工作給你,僅此而已。”
“我果然沒有朋友……”
“什麽?”
“雖然您是我的主人,我本不應該說這樣的話,但抛開身份,從我心裏說,我已經把您當作我的朋友了——蘇先生,蘇瀝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