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新的一年,在我的沉睡和回憶中緩步而來,并不給我太多思考的時間。難過也好,開心也好,感慨滿懷也罷,你都要收拾行裝,昂頭迎接新一輪的挑戰。裹着頭巾,泡在調了玫瑰香薰的浴缸裏,像孩子一樣在霧氣中伸直手臂,哼唱一首連詞都記不清楚的老歌。
和費淩一起的時光總是讓我珍惜,也更讓我懷舊。當客廳傳來Eagles那經典渾厚的天籁之音,心裏的陰霾便被一掃而空。
05年,我和費淩跑去墨爾本,參加Eagles的告別演唱會,和現場所有瘋狂的樂迷一樣,吟唱着那首曾經感動無數人的《Hotel California》,清楚地記得那天,直到演唱會結束登上回國的班機,我一直流着不知是喜悅還是難過的眼淚。當那個我情願從未遇見的人,和那個永遠散發着浪漫氣息的國家漸漸成為記憶裏的碎片;當我要向陪伴了我三年的壓抑說再見,當我決定要開始新的生活;心裏反複重複着的都是那溫柔但卻哀傷的旋律。所以自那以後,我和費淩都會在新年的第一天聽這首歌,即使不是在家,在機場,高速,酒店,或者随便某個角落,這都成為我們的一個習慣。我們太害怕回到那段日子,如同我們害怕一個人的黑夜。
裹着浴巾和早已收拾清爽的費淩在客廳随着那悠揚的旋律随意的舞動。雖然早已不年輕,雖然我們各懷心事。但我仍能從他的眼神中品讀出專屬于我的綿綿愛意。在羅馬的那個午後,我的确想到過死亡,也在意念掙紮間想到了這雙無時無刻不透露着智慧和情意的眼眸。活着總是對的,無論境況多麽令人絕望。與其在冰冷的泥土裏化作一捧灰迎接時光輪轉,為何不在燦爛的日光下與心愛的人翩翩共舞,感受這富有靈氣的世界.命運此刻是公平的,他給堅持下來的我們,送上了一份珍貴的禮物。
“我們待會做什麽?難不成你打算讓我做裹着浴巾的辛德瑞拉,12點一到,救護車一響,把餓暈的我送到醫院麽?”費淩扶着我的腰又一個美麗的旋轉,我依舊潮濕的卷發甩到他熨燙的筆挺的Armani襯衫上,留下一個樣式頗具美感的水印。
“我看挺好,那樣你就可以一直睡着了,免得還要上班,你看你的臉瘦了好多,腰卻圓了不少。記得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的腰線美的讓我發狂,Tony還和我們炫耀說那觸感簡直……”
原本忘情旋轉的我在聽到那個名字之後腳下一滑,身體便不自覺地撞像地臺,幸虧費淩眼疾手快,把我扶了起來,可能意識到那不經意的一句話差點惹了大禍,費淩的臉色也頓時暗沉了不少。他抱直我,在我的眉心深深的一吻,欲言又止。他無奈地搖搖頭,眉宇間多了一種我分辨不出來的東西。
“昨天NPL的徐總發了郵件,請我們參加他們的年終酒會,你待會兒好好收拾一下,就穿那件黑色的晚禮服,外面罩着我帶回來的新大衣,徐總一直想再見見你,陸琪帶着筱玫也回來了,我們順便聚一聚。”
“筱玫麽?你怎麽不早和我說?你知道我們有多久沒見了?再說,見徐總,去那麽大的場合,你還有時間跳舞!”
我滿心氣憤的數落費淩,聲音近乎尖叫。開發區的年終酒會總是結交新貴的高級場合,很多人拼命地晉升為的與其說是錢,倒不如說是為了擠進那個圈子。我的上司Derek曾和我說,想要了解這個城市的所有名媛新貴,沒有比年終酒會更合适的場所,認識其中的一個,就是認識了整座城市的精英,你會有享用不盡的人脈和福利。NPL雖然從表面看和其他雲集開發區的外資公司沒什麽不同,但他們的總裁徐恒則大有不同。徐恒出身名門,接受過完備的歐式教育,年過五旬但卻絲毫不減當年的風采,為人謙遜但手段靈活,結交面之廣同輩都不得不敬畏三分。我和費淩來到這裏時間雖短,但卻不知道費淩使了什麽手段結識了這位謎一樣的商界前輩,于是生意紅火到不行。更巧的是, Derek曾和徐恒就讀同一所商學院,我和Derek的和諧也在某種程度上協助了費淩與徐恒的關系。
打扮得當,我們便趕到會所。開發區的人多數有留學的經歷,也就格外的小資。他們很少去高檔酒店,反而青睐這樣雅致奢華的會所。不出所料,車子剛到門口,就聽到悠揚的提琴聲和不絕于耳的交談聲,笑聲。這裏幾乎就是微縮的地球村,各國各色人種盛裝游走于精致的食物之間,說着口音交雜的英語,也會在不經意間聽到浪漫輕柔的法語和嚴謹低沉的德語。費淩在歐洲多年,所以只要是較大的語種他都能接上幾句。而我,則只能應付英語和幾句簡單的廣東話。
從走進大廳,我們就不停的穿梭于人群間,程式化的問好,擁抱,幹杯。大廳裏的味道很好,世界各色美食的香氣外加不知多少種的頂級香氛,給人一種飄飄然的感覺。這種奢華的高雅映照出開發區和這座城市的繁華,也溫暖了不知多少冰冷的靈魂。蛻下光鮮亮麗的外殼,在這裏的每一個人都有着和我類似,只是深淺不同的傷口。很多人都說羨慕我,羨慕我身邊好像無所不能的費淩,羨慕我貌似逃脫時間壓榨的好皮囊,可惜他們不知道,在我的心裏,在費淩的心裏,都有不能被別人觸碰和發現的傷口,雖然成就和時間成功的讓那些傷口愈合,但在夜深人靜的夜晚,在涼風習習的午夜,在午夜夢魇後驚醒的瞬間,你才會發現,那些曾經,雖然無數次叫嚣着放下,卻從沒有離開過我們。我們能改變的,除了現在只剩現在,想改變過去,永遠都只能是一個美好的願望而已。
從醒來到現在我沒有吃過一點兒食物,連日的加班已經把我的體力耗盡,只是下意識強撐着自己要保持慣有的優雅和大方。的确,慣有的優雅和大方。學生時代,家裏的條件一般,所在的城市也小的可憐,可即使如此,我還是保持着對一切的高标準和嚴要求。于是漸漸地,我就被推舉為小資的典型代表。或者正是因為小資的天性,我對小資的外語有着得天獨厚的優勢。後來上大學,來到繁華的大都市,更是一發不可收拾。和林博炀一起後,我走進了屬于所謂“上等人”的圈子,于是出行都是好車接送,飲食也是日漸的講究。哪怕是在國外,花着貴過人民幣近兩倍的英鎊,還是一樣不減生活的品質。正是因為對那種奢華的眷戀,對“好日子”發自心底的珍惜,我開始利用各種優質資源讓自己強大,于是便和這些有了如今這般深切的不解之緣。費媽媽曾說,她就是很讨厭我的這些特質,它們決定了我總是要靠男人才有了今天。雖然知道那不是事實,但我沒有辯解。因為我始終記得困頓無力時悲慘的我,和那種生活的窘迫。一個人讨厭你,總是有她讨厭你的理由。即使我回歸到那時的清純簡樸,也很有可能轉被挑剔為不懂生活。總之,活着的機會對誰都只有一次,短暫的生活,俯仰的一生,既然上帝給了你過好的機會和能力,為什麽一定要反其道而行之讨人家歡心?
“你去那邊休息一會兒吧,硬撐着待會兒昏倒了我可不會抱你出去。”費淩拿着香槟,牽起我的手,仰頭環顧四周,喃喃道:“美女還是那麽多。”
我看不慣他的不羁,狠狠地掐了他一下,他吓得一驚,憤憤地瞅了我一眼。這麽多年了,他還是會用他的不正經逗我生氣,然後百般巧妙的回絕那些送上門的莺莺燕燕。這樣的矛盾讓我恨,也更讓我懂得珍惜。
我們正準備朝回廊走,大廳便想起熱烈的掌聲,我們一起回頭,看見穿着低調西裝卻更顯霸氣的NPL大中華區總裁徐恒。我們默契的一起轉身,走向人群,等待着像這座城市舉足輕重的商界大亨表達我們的新年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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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恒周到的和周圍的人打招呼,看見費淩,則像多年未見的老大哥自然地張開雙臂,這樣的親昵點燃了現場的氣氛,就好像這是為我和費淩準備的慶功宴,或者,如果我穿着的是Vera Wang的婚紗,則更像是迎接我們的主婚人。
費淩和徐恒用英語互相的問好,這是生活在歐洲多年的人的習慣。對于像徐恒這樣一年四季到處飛的生意人,英語不再僅僅是一種語言,剛像是一種手段,一種工具。他所表達的那種灑脫早已不是漢語所能展示的。就好像它帶來的是一種特別的歸屬感,宣告着他們的特權。
徐恒和費淩擁抱後,徐恒還拍了拍費淩的肩膀,這個舉動讓我感覺到了一絲不同尋常。我忽然覺得,費淩是深海裏的鯊魚,強大有力;而徐恒,則像深不見底廣闊的大海,如果他們聯手,将會掀起怎樣的驚濤駭浪?
費淩曾說,徐恒想過并購他的公司,然後聘請費淩去做VP,主管跨國貿易。可費淩散漫了多年,又不想淌NPL的渾水,便婉言謝絕。可現在經濟不景氣,金融危機餘波未了,生意早不如前,費淩也不止一次抱怨生意難做,所以不排除費淩和徐恒會私下達成某種協議。那樣,費淩就有可能在某一天成為跨國公司的高管。以他的能力和城府,這不是不可能的事。
費淩轉身到徐恒的左手邊,我便直接暴露在徐恒面前。來不及轉換的思緒讓我忽然措手不及。費淩看出我眉間閃過的那一絲慌亂,便上前抓住我的右手,介紹給徐恒:“徐總,這是我的未婚妻,陳宇,你可以叫她Cherie,她在英國待過三年,現在在Derek手下學習。”
“Fay,我見過Cherie啊,他是Derek的得力下屬,開發區有名的氣質美女,不過的确有段日子沒見了吧,哈哈,我還叫徐恒。”
徐恒巧妙地化解讓費淩不自覺地笑了出來,讓我也十分驚訝,我和費淩的默契挽着手,接過侍者送來的香槟,和衆多開發區的白領及NPL的高層一一敬酒,答謝,氣氛好不熱鬧,一切仿佛達到了極致的協調。
只是,費淩不知道的是,在他與徐恒親密擁抱的時候,我在門口看到的一個熟悉的身影。盡管那個身影只是一閃而過,但還是在我的心底激起一陣波瀾。
五年了吧,你又出現在我的生活裏。
雖然只是可能極其類似的背影,
也是我曾期待多年的時刻。
只是現在,我卻希望,那只是你滿懷歉意的靈魂。
而你呢,是在這世界某個角落冰冷的泥土裏,以一捧灰的形态迎接新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