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客廳西南角的座鐘發出低沉的報時音,北京時間淩晨三點。

我和費淩,依偎在地臺邊。

一整瓶的拉菲下肚,眼前有一點飄飄然。我倚在費淩的懷裏,抱着一首飾盒的戒指,拿起一枚,傻笑一陣,急不可耐的戴上,對着迷疊香香薰燈微弱但卻妩媚的燈光,看那耀眼的光澤從我白皙的手指間發出,反射到對面光潔的牆壁。費淩一手摟着我,一手随意的調弄着香薰燈,香氣随着他的擺弄時而強烈時而細微,窗外靜谧一片,點點繁星在夜幕下忽隐忽現,偶爾會透過客廳的落地窗聽到北風怒吼着呼嘯而過。一切的一切美好的就像童話故事裏的情節。首飾盒子,迷疊香,南瓜的士和特級牛排紅酒。雖然女主角不幸的傷了一只胳膊,男主角不是十七八歲身世成謎的貴族王子。我卻受寵若驚的待在這個屬于我的幸福時空裏,享受着作為女人的喜悅。

我摩挲着一排排散發着幽幽銀光的戒指,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真好,有倫敦特有的積澱深厚的濕氣那熟悉味道,也有甜膩到不行的幸福的味道。輕輕地閉上雙眼,仿佛又回到希斯羅機場的候機廳,那身穿短款毛呢大衣的男子,不耐煩的擡起左手看了看,又踮起腳向國際出口張望着,有着細膩輪廓的嘴唇微微的顫動,不知在默默的說着什麽。而我,則推着一大堆行李,好奇興奮地環顧着這個全英乃至全歐洲最繁忙的機場,興奮地踏在大英帝國的土地。手裏的相機不時的發出咔嗒聲,取景框裏或是各國空姐美麗的微笑,或是規模超大的免稅商店,或是我興奮地笑臉。我像一個被關在高塔多年的孩子,急切的想用手中的相機和眼睛記錄下每一分每一秒。我推着行李車,沿着人流,走過一個又一個世界名品的櫃臺旁。還記得對着店員講出第一句英語時臉頰發燙的奇妙感覺,也記得拿到熱情得體的店員贈送的小樣時的那種興奮。直到拿到的小樣塞滿我随身小包,才想起可能還等在旅客出口的費淩。

我驚詫的回過神,艱難地轉過行李車頭,卻看到費淩冷的将要凍裂的臉。他将提包塞到我懷裏,遞給我一杯咖啡和幾塊點心,接過我的行李車,卻在看到我堆積的高的像小山包一樣的行李車時甩給我一個夾雜着不屑和嘲笑的眼神。

“你把整個家都搬到這裏來了嗎?好像沒聽說倫敦近期會打仗,所以物資供應充足新鮮。又或者,你是走私犯?想倒了衣服到倫敦賣?”

我對着他的冷嘲熱諷羞愧到不行,卻想不出一句反駁的話。第一次一個人離開去那麽遠的地方,媽幾乎把一切她能想到的生活必需品一股腦塞進我的行李箱,一個塞不進,就買了另一個,如此往複,國內登機時,單行李托運的費用就多到驚人。還記得幫我托運的工作人員一再看着我,不停的詢問我是不是真的只是一個人。

我看着手裏的點心和咖啡,一點食欲也沒有。其實在飛機上,我吃光了難吃到出名的中國制航空餐,竟也覺得好吃。那時候,一直以為能出去,就意味着多到不可計數的機會,意味着回國後美好的生活。即使後來因為林博炀的意外失蹤交不起房租,窩在華人餐廳油膩的後廚将白嫩的雙手泡在洗滌劑水裏刷好像永遠也刷不完的盤子,我都一直沒有懷疑過自己曾經的那份激情。直到後來跑到羅馬,堅強了三年的

意志才被瓦解。後來我明白,那不是對自己決定的追悔,而是遇見了命定的那個人。

“怎麽,不喜歡?你知道這要多少錢嗎?不是所有來留學的學生都舍得吃這些。”

“我是真的不餓,我吃了好多,在飛機上。”

“航空餐嗎?”費淩故意調高聲調,“你竟然能吃得下那樣的航空餐,我真是佩服。”

“好像也沒那麽難吃,那麽貴的機票。”

“好像沒那麽難吃?待會帶你去吃真正的飯,到時候你再看還能不能咽下那飯。”

出了機場,費淩就載着我穿過倫敦古老的街巷。費淩的車子是極普通的商務車,但費淩開起來就特別的搭調。雖然他的冷嘲熱諷讓我多少覺得掃興,但倫敦街頭那些一閃而過卻極富韻味的建築牢牢地攫取了我的心。那些源自古羅馬時代的傳統建築風格,與現代的裝潢模式巧妙地融合在一起,每一個角落仿佛都在向游人訴說着那些歷盡風霜的蹉跎歲月。一剎那間,仿佛時間的轉輪回撥了到了幾百年前,衣着華服的貴婦們揮着精致的羽毛扇乘着馬車疾馳而過,油亮的駿馬因為激烈奔跑而發出陣陣低沉的喘息聲;穿着燕尾服的年輕紳士舉着手杖,撐着黑色的雨傘,圍在商鋪門口低聲交談,深邃的眼眸不經意間擡起,凝聚着的竟是百年光陰。歷史,現代,未來在這裏交融,這座站在傳統的肩膀上銳意創新的城市無時不在激勵着我曾那樣年輕充滿活力的心。倫敦人的懷舊,就像我放不下那些對過去的悔恨和不舍,放不下那些曾因為年少無知措施的美好年華。那些清晰的如同就在眼前的華麗景色裏沒有我的身影,卻讓我覺得離夢想更近了些。雖然一直清楚地知道掙紮着想要改寫那些釘近輪回裏的歲月是這世間最奢侈的夢,但我還是不肯放棄。那時候,盡己所能彌補錯失的過去在我心裏就是幸福的代名詞。可我哪裏知道,沒有人會停住等待我去彌補,失去,往往就是意味着永遠。

“你不覺得自己很傻嗎?一路一直在拍,有那麽好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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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淩,你到倫敦幾年了?”

“算一算,有七年了吧,還不算出差的時間。”

“那不得了,如果我在倫敦待七年,我一定不會這樣。可我到倫敦只有2小時37分鐘。如果我呆在倫敦七年,我一定不會用咖啡和點心和沒完沒了的冷嘲熱諷招待剛來倫敦的同胞。我會帶着一捧鮮花,表示我最誠摯的歡迎。倫敦的紳士風度七年竟沒有一絲融入到你的血液裏,這該是多麽冥頑不化的一個人。”我毫不留情的反唇相譏道。

費淩意外地回過頭望着我,目光毒辣到令人難以承受。接着一腳油門,車子颠簸着停在一棟公寓門前,門前站着的,恰是披着圍巾,裹着黑色風衣的林博炀。

費淩帶着一股怒意甩開車門,接着掀開塞滿我打小行李的後備箱,向林博炀喊道:“Tony,以最快的速度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從我的後備箱清走,快點!”

林博炀不知所以的望着我和費淩,接着一抹隐約的笑意浮上嘴角。

“哥,怎麽了?火氣這麽大。”

“問你那伶牙俐齒的新室友吧!我沒紳士風度?我沒紳士風度我只睡了兩個小時就開車到那麽遠的地方接她下飛機;我沒紳士風度竟會不管自己還沒吃早餐就排隊買咖啡點心給她;我沒紳士風度我在出口等了這位小姐近一個鐘頭,卻發現人家在免稅商店逛得不亦樂乎;我沒紳士風度我像門童一樣把這些行李裝上車,送過來,結果還被罵說沒紳士風度?靠!”

因為一連串的喊叫,費淩的臉有些紅,因為搬上搬下行李,從短款風衣裏露出的襯衫前襟有被汗滴浸濕的痕跡。但我并不領情。

“紳士從來不罵髒話,你剛才罵了那個字。”

我小聲的說着,結果還是被費淩聽到,他的臉越發的紅。

林博炀拽了拽我的手臂,“大哥昨天剛從外市回來,有點發燒,本來應該好好休息,誰知道學院那邊突然有急事,沒法和大哥一起去接你,哥來找我的時候我才知道哥生病了,卻還是堅持要去接你,怕你一個人迷路,見到生人拘束。哥還給你買了花,不過因為不方便帶在車上就留在房間裏了,你還說哥沒紳士風度,傻丫頭。”林博炀說着攏了攏搖開窗拍照時被風吹亂的劉海,一臉的無奈。

“啊,還說,臨上飛機才給我打電話說有事。等着我和你算賬。鮮花嗎,我不知道,對不起。”

“算了,好心當做驢肝肺,趕緊走,別讓我看見你。”

“我已經道歉了,對不起。”費淩幹脆地拒絕讓我有些挂不住臉,我跺着腳,急切的說道。

“算了算了,懶得和你計較。我還有事回公司,晚上一起吃飯。就在老地方。”說罷,費淩拍了拍林博炀的左肩。

“哥,還是吃點藥睡一覺再走吧,你好像燒的更嚴重了。”

“沒事兒,別婆婆媽媽的,你還是考慮考慮怎麽把這些東西搬上樓吧,趕上抗戰備荒了。”

費淩又瞅了瞅我的那些行李,搖了搖頭,打開車門,點火,接着消失在街角。

我轉過頭看向林博炀,他正吃力的擡起一個行李箱,努力着想把它擡到樓梯口,卻在一次次嘗試後一臉頹然的靠到了牆角。

“這都是什麽,怎麽這麽沉啊?”

“日用品啊,衣服啊,藥啊什麽的,太多了,我真記不清了。”

“這些夠用一年的了吧,你還真是省錢了。”

“不是都給我的,我媽好像裝了好多要給你的東西。”

林博炀聽到這裏,笑了出來。他的臉有些瘦,眼角還有熬夜留下的黑眼圈,但是笑容還是一樣的燦爛。

“不是說不用了嗎,這裏什麽都有,也不貴。”

“我媽不這麽覺得啊,老人家盛情難卻,你還是踏實收下吧。”

我擡起林博炀放在腳邊的行李箱,擡頭,卻不見了林博炀的身影。

我轉過身,喊了幾聲,除卻偶爾路過的行人,沒有任何的回應。

更糟糕的是,好像連路人都沒有聽到我的呼喊,我轉回公寓,卻發現公寓也不見了,擡頭看天空,天色越來越暗,我好像置身于另一條街道。

我下意識的朝前走,前方好像很繁華,我想到那裏找人問問路,卻發現那些光影離我越來越遠。我開始用盡全力奔跑,但景象好像切換到了特萊維噴泉,一個女子從我身邊走過,一身的憂傷。我想叫住她,她也越走越遠,越走越快。我茫然的回過神,下意識的用雙手環住上身,眼前是費淩焦急的臉,他的額角有細密的汗珠,領口張開,我走到他跟前,他卻忽然跑開,一口氣追上先前那個女子,緊緊的抱住她。

我喊費淩,他不回應,我走上前,分開緊緊相擁的兩人,那女子的臉越發清晰,她的眉眼好像一個人,我卻想不起來是誰。她茫然的看着我,突然,我意識到,那張臉和我的一摸一樣,只是更加蒼白,更加無神。

我往後退開,費淩的那張臉突然變換成林博炀的臉,他們兩個的臉迅速的變換,卻都在異口同聲地說,我要走了,我要走了。意識裏模糊的浮現出我在倫敦街頭漫無目的的閑晃,想找到林博炀那熟悉的身影,卻無數次失落而歸的那種絕望。我大叫起來,想逃離那個魔咒,卻無法掙脫。

“醒醒,Cherie,老婆,醒醒。”

我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費淩的臉,我掙紮着起身脫離他的懷抱,卻發現自己一身的冷汗。

“做夢了嗎?你一直在喊着不要走,不要走,夢見什麽了?不怕,有我在呢,我哪都不去。”

“我夢見你在希斯羅機場接我,我們拌嘴。還有林博炀,可你們後來都不要我了。我一個人,好害怕,我喊你,你卻抱着別人。”

“我嗎?抱着誰了?”

“我,可是是另一個我。”

“傻瓜,只是夢而已,不必當真。”

費淩将我攬到懷裏,我的額頭貼着他的頸窩。

“沒事了,沒事了。”

我睜着着想起身喝水,費淩卻猛地将我推開。

“上帝啊,你身上怎麽這麽燙?你在發燒!”

我摸摸額頭,果真燙的吓人。可身上卻格外的冰涼。費淩起身,用毯子裹住我,将我放到衛生間的浴霸下面,我開始不自覺的發抖,而他則匆忙換上衣服,拿起車鑰匙。

“你去哪裏?”

“我們要去醫院,你的傷口可能感染了。”說着,橫抱起我。

“你的體質本身就不好,昨天又喝了酒。我真是昏頭了,連你發燒都不知道。”

“你也是剛回來,不能怪你,的确有點難受,但我更開心。”

“林博炀最好祈禱你沒事,不然,我絕對不會放過他。”

我看着費淩焦急的眉眼,忽然想起多年前公寓樓下那親昵的一拍。好可惜,也許再也看不到那樣的畫面了。

我的頭疼的厲害,受傷的手臂也是。可我還是盡力忍着,我不想看見費淩難過。

我的頭越來越沉,我靠着費淩的肩膀,睡意漸漸來襲。

昏睡過去前腦海裏的最後一個念頭:時光若真能倒轉,該會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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