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愛一座城，以時光的名義。
——題記
起落架擦過希斯羅機場寬闊的跑道，舷窗透進倫敦冬日鮮有的白亮。裹緊厚重的毛呢大衣，架上幾乎遮蓋大半面頰的墨鏡，重游故地，靈魂深處早已沒了彼時那份歡呼雀躍。推着空蕩的行李車，環視着嘈雜繁鬧的候機廳，縱然陳設依舊，卻時時覺得少了些什麽。冗雜層疊的人群，混雜着無數種香水氣味的溫潤空氣，不時飄過耳畔的各式英語，年少時的構想似乎已經逐漸的變為現實，修身的商務套裝，精美的配飾，雷厲風行的自己，等候多時的商務車旁儀态優雅的禮賓，可也只有我自己感受得到，這繁華背後的種種辛酸過往。
謝過悉心的接待離開，奔馳的車窗外，景色似乎仍舊定格在六年前的那一瞬間。半舊的商務車裏，心高氣傲不可一世的費淩，滿腹新奇舉着相機拍個不停的我，和公寓旁那裹着圍巾的清瘦身影。百年不變的建築群，商業街上無數一閃而過的陌生亞裔面龐，臨街店鋪旁悠閑自得的店家，融合雅致與美味的高級餐廳……遠近時空依稀交錯于墨色的車窗下，魔咒般執着的喚醒着那些強壓于心底的記憶。脫離了因為高速發展而以分鐘計量拔地而起的雄偉建築的土地，百年不變的倫敦真實立體的記錄了那些歸咎于年輕的荒唐。我甚至能夠看到，咫尺外的青石路上，多年前的我正盯着此刻的自己，講述着那些我不曾完整理解的過去。
“Miss，It’s here。”
帶着一口濃重倫敦腔的司機回過身，輕聲喚回我迷離的思緒。向着推開的車門方向探出身子，迷蒙的霧氣已将這家位于Regent Street和Padilly的雅致星級酒店裝點的亦真亦幻。将攬在手裏的提包遞與侍者，濃密霧氣下，Adrian的額發顯得越發黑亮。
“Cherie，你還真是人品一流，剛到就趕上這麽大的霧，若是再遲那麽一會兒，就很可能錯過NPL的年度晚宴了。”
“我這也是黴運将盡，碰巧而已。倒是你，等了我多久啊，濕成這樣子？”
先于我推開門卻周到的讓到一旁，Adrian仔細地彈掉外套上隐藏的水珠，憨厚的一笑。
“我是閑得無事可幹，想外出觀光又趕上這樣的天氣。倒是在這裏等你，既可以呼吸新鮮的空氣，又可以真實的感受倫敦人的生活，一舉兩得，多好。”
盯着Adrian因為刻意回避而側視的眼，我們默契的向着酒吧走去。
“NPL還真是大企業，經濟危機餘波未了，遠期前景晦暗不明，還能舍下血本安排如此高檔的住處，是不是氣派的過頭了？”
“是啊，的确有些惹眼。但對于像我這樣第一次來倫敦的人來說，就能有幸享受這樣的待遇，未免不是一種幸運。”
“這樣就滿足了？可別讓我瞧不起你。你倒是提醒我了，怎麽不見Jason？徐總特別關照要你們提前出發，目的決不會是讓你在這裏自我陶醉吧？”
聽了我的話，Adrian輕微的嘆了口氣。
“過來這幾天，的确學到很多，可這樣的場面我還是應付不來。我不如Jason有留學經歷，和這邊的高管也鮮有交情，加上我對VP的職位本就不感興趣，待會兒的合夥人測評，心裏還真是有些忐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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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吧，Adrian，我們認識也有這麽多年了，你會怕這樣的場合？總監也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做，說說吧，到底發生什麽了？”
眼見瞞不過我，Adrian一口飲盡杯中的威士忌。
“你還真是敏銳，怪不得徐總常說，你是生成女人模樣的男人。”
我輕笑，“那到底是什麽事，讓你這麽頹廢？”
“從來到的第一天，我和Jason就産生了矛盾。我的想法，或者是我體會徐總的用意，是希望我們成為連接總部與公司的紐帶，繼而打消盛傳于外界的不和傳聞。但是一到倫敦，Jason就忙着應酬交際，拉着我出席各種社交場合，那摸樣，像極了谄媚的奴仆。但最不能容忍的，還是總部的冷漠，我所有關于以往銷售數據資料的查閱請求無一幸免，統統被駁回，而且，總部的人以我的學歷大做文章，連連暗示我并不具備一個高級管理者應有的基本素養，可是Cherie，你最清楚的，銷售本身就不同于其他職位，我相信即使是在頂尖商學院浸淫一輩子，也不及親身實踐幾年。職位越高，所需要的支持就越多，沒有支持，只有阻力，我不認為這樣的職位值得我荒廢珍貴的時光去獲取，所以，我在考慮是不是要放棄。而且，我也覺得有必要提醒你，你将要面對的，可能比你想的艱辛得多。”
“總部不給面子是一直的“慣例”，可對于徐總親選的高管的确過分。但是，到底是什麽資料，非要涉及總不不可？”
把玩着薄如蟬翼的水晶杯，Adrian的要求古怪異常。回想着往日Adrian名揚NPL的穩健個性，其間瓜葛一定不簡單。
“或許真的是我多想了。之前Derek勸過我，如見連你也這麽說，大概真的是我錯了。”
“錯對與否，不能總聽你一面之詞。你得說出來，不然待會兒的會我開不了。”
Adrian側身看着劍拔弩張的我，笑得開懷。
“還是女人，還是年輕啊。也好，或許告訴你，我就多了一個同盟。”
“大概是從去年開始吧，NPL加入集采，需要上報招标書，我負責營銷這一塊，有機會進到檔案室，調閱NPL中國自建立始的所有資料。開始都很順利，收攏數據，建模，預測。但是越到後來越有一種直覺，NPL中國的實際資産持有量應該遠遠多于在案值，換句話說，NPL中國從建立之初就一直有目的的收攏資金，竭力擺脫總部的控制。我最好奇的，還是徐總回國那一年，按當時的物價水平和在冊的評估文件，NPL中國的注冊資産裏，一定還存在一股很強大的資金流，只是一切掩蓋的特別完美，我又不是專業出身，但按我的直覺，NPL遠遠不如表面上看的簡單。我試探過徐總，徐總也一直在回避我，所以我一直認為，徐總提拔我，除了看重我的業務能力，平衡Jason外，更多的是為了拉攏我讓我不要多事。之前還有懷疑，但來到倫敦，見到這邊的創始人，我才真正明白，每個人的心裏都有一杆秤，稱量着太多不能公諸于世的秘密。”
“Cherie，我不是很了解過去的你，但我也能清晰的感受到，你走到今天，也一定經歷過很多磨砺。我呢，也是一樣。從小地方裏出來，在大城市求學，工作，從一無所有到如今每天被獵頭騷擾，我的人生可謂是翻天覆地。大家都勸我人生在世，不搏一把枉對走這一遭，可我更傾向安穩走一生。錢啊權啊，是賺不完也争不盡的。我大可不必為了別人的大局犧牲自己，所以，我應該會在一會兒謝絕提拔，選擇離開NPL。”
Adrian說完，李斯特的鋼琴協奏曲緩緩響起，流水般的音律飄蕩在這散漫着濃霧的冬日，混合着威士忌的香，勾起不應有的哀怨思緒。
“Adrian，你知道在倫敦的這幾年，我最讨厭什麽嗎？”
“什麽？”
“冬天。總也晴不了的陰沉，一個人的聖誕節，被抛棄的夜晚，還有你剛才說的話。倫敦的冬天，在我記憶裏，好像總是悲劇的代名詞。”
“很抱歉，我好想真的攪了你的好心情。”Adrian放下印着指紋的杯子，抱歉的看着我。
“你知道你剛才的話意味着什麽嗎？如果一切屬實，如果被監管局的人聽到，NPL将面臨清盤，我們這些人，也将無一幸免。因為你而失去工作的人将會有多少，你有沒有想過？”
“想過，于是我堅持到今天。可是就在剛才，一對夫婦牽着年幼的孩子離開去度假，我才明白我想要的是什麽。我已經安排助理定了最快回國的機票，期權，補償什麽都不會帶走。在這裏等你，也只是想說完最後想說的話。如果有一天，你接替Derek的位置，希望多少會有些幫助，也希望你能搭檔找到最妥當的方法處理這一切。”
說完，Adrian拉着我起身，用那泛着霧氣的雙臂輕抱住我，
“Cherie，祝你幸福，也祝你前程似錦。”
還來不及措辭回應Adrian一連串出乎常理的動作，Alex已經一臉尴尬的扶着門框不知所措。Adrian輕抿着薄唇，慢慢松開攬住我的雙臂，Alex鼓足勇氣。
“Cherie，Adrian，車已經等在門外了，兩個小時後年會和最終考核同時進行，你……們，看，這……”
Adrian低頭看了看手表。
“讓司機等我五分鐘，我去換件衣服。Cherie，希望有機會還能再見。”
Alex皺着眉頭，不解的對着Adrian笑了笑，随即拉着我鑽入久候的車子裏。
按下車窗，濃霧夾雜着稀疏的雨滴敲打着光潔的地面，行人落落的街道像極了相冊裏陳舊的老照片。閃耀的霓虹劃破霧色，卻劃不透淵谷般叵測的人心，更奈何那一個人将要面對的漫漫長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