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素描者。
——題記
這是個晴朗的有些幹燥的午後。空氣裏漂浮着的細微浮塵在豔陽的影印下弗朗明哥般的縱情,發燙的柏油路面上,薄底兒的瓢鞋不時的散發出難聞的膠皮腥臭,成片的行道樹在難得光臨的微風浮動下懶洋洋的擺動……在整個城市倦怠的迎來百年難遇的燥熱靜止十分,遠處的人群卻異常的興奮。
“到了,就是這兒,新聞每天都在吵,你看,那些吸血的蛀蟲喲!哎,你怎麽還不下車?我還趕着回去多賺些錢呢!快點快點……”
“我付你五倍的往返車前,你在這裏等我一會兒。”
“哎呀,你這小妮子怎麽這樣?這陣仗鬧得這麽大擺明了不會有什麽好果子的,待會兒警察來了,別把我也逮了進去才好呦!”
“不是第三天了麽,要是想來抓,絕不會有機會登報上新聞的。”
無心再對着這個永遠盡力充沛的中年司機,打開手邊的錢包,遞上半指厚的百元大鈔,那是我随身所有的現金,只是夠幸運,那足夠封堵住面前這已被煙熏黑了的褐色唇齒。
穿過重疊的條幅标語和麻繩編成的警戒線,“二號地皮”上唯一一塊尚未被雜草覆蓋的地面已經被密集的人群牢牢的占據。不遠處,原本茂密齊腰高的雜草正在有序的指揮下被連根拔起,成堆雜草的上空,嗆人的濃密黑煙在瓦藍的天空下分外的顯眼。而與此搭配的,是無數張滿是汗珠的黝黑臉龐。系在額頭上的白色緞帶已經被源源不斷的汗意染成微黃色,長期積聚而堆積的生活垃圾被滿身是土卻依舊玩鬧不停的小孩子叫嚣着投到火堆裏。二噁英的氣息随着孩子們的歡笑越來越濃重,人們的神情卻變态的越來越亢奮。
“哈,老二,那些記者又來了。只是都是膽小鬼,躲在那麽遠的地方拍,有種的就過來,看看我們受的都是什麽罪!”
粗狂的男聲自遠處響起,驚醒了無數張假寐的面孔。那是一張類似木刻畫的臉龐,或許是過度的操勞,深如溝壑的皺紋爬滿了臉龐,但是胸前贲張的健壯卻暴露出那并不很大的年歲。趿拉着早已磨得沒了顏色的解放鞋緩緩走過來,四周沉靜的面孔也有了些鮮亮的神色。
“好呀,他們是預備就這麽不管不顧是嗎,老子就奉陪,我們這次是不達目的決不罷休對嗎,對嗎?!”
“對!對!”
湧動的人群呼應着,排山而來的聲浪顯現着那不容小視的決心,可不同于那些病态的興奮,不遠處一個年紀更深的男子拍着土起身,一臉的惆悵。
“怕是沒那麽容易啊。”
“二哥,你怎麽又是這樣?你怕什麽,哼,他們還能怎麽樣?負責的人不是已經被帶走隔離審查了麽,現在只要那開發商還我們地,陪我們錢,我們就乖乖的回家種地,有那麽麻煩麽?”
“你說的輕巧。”
男子說着,吸了吸手裏的煙鬥,慢慢的蹲下身。
“人家不是說了嗎,合同是別人簽的,也不知情,你說,你憑什麽要人家賠錢?”
“呀,那是他一句話就購銷的賬啊?不是,那白紙黑字的還能抵賴不成?我們可管不了那麽多,那姓周的都不知躲到哪裏去了。他先還我們錢天經地義,那他以後去找姓周的要回來不就得了麽?”
“你怎麽總是想的這麽簡單?那姓周的不是跑了麽,跑了你讓人家怎麽找?再說了,我看那費老板可不是不講理的人,我們也不是不講理的人,那當官的不也說了麽,他們會想出合适的辦法的。”
“屁,全他媽的是屁!”
解放鞋男子咒罵着,将那雙已經髒的不能再髒的鞋遠遠地扔向遠處。
“從他們征這塊地開始,我們有過活路麽?啥啥都沒有,那點兒錢連在城裏租個窩棚都費勁。當初說的可好聽呢,倉庫建成了讓我們都去當工人,省力氣又體面,結果呢?人說沒就沒了。那姓費的和姓周的有什麽區別,不過是嫌我們燙手想扔遠了,那我們呢,吃啥喝啥,我可管不了那麽多,這次,必須都解決!”
“可你是咋解決的,嗯?把人家關起來堵在裏面,這犯法的!”
“犯法,我這腦袋不是在這裏等着呢麽?怕啥?”
“你,我是和你說不通,說不通!”
“說不通就不說,俺也懶得和你廢話。老四!堵路的石頭哪兒去了,誰讓這些車過的,快點快點,把這路都堵上,那人也給我看緊了,快點快點!”
解放鞋說完,大大啦啦的指揮着年輕力壯的男子将不遠處的公路堵死。圍觀的人群和被強制停在那裏的司機鬧成一團,叫嚷聲直沖雲霄。而解放鞋男子卻和那群不谙世事的孩子一樣,哈哈的大笑着。
看着眼前激昂的人群和不遠處被層層看守的庫房,費淩,會在那裏面嗎?
噼噼啪啪燃燒的垃圾還在冒着刺鼻的黑煙,連綿的喊話還是頑固的萦繞在耳畔,見狀的男子把懷裏的孩子高高的抛向天空,我,又可以做些什麽?
“漂亮阿姨,漂亮阿姨,漂亮阿姨糖糖吃……”
還沉浸在熱浪帶來的暈眩中,孩子唇齒不清的呓語将我從夢中喚醒。孩子的喊叫吸引了無數的目光,解放鞋男子狐疑的回過頭,靠在樹幹旁的我,就那樣走入大家的視線。
“呀!”解放鞋男子高喊着,将孩子放到地上。擺脫束縛的孩子張着漆黑的小手跑到我身邊,抓着我的衣擺,嘴裏不停地喊着,糖糖,吃糖糖。
“你咋進來的,嗯,誰放你進來的?你是哪兒的?啊,說話!是上面派來的人不,說話!”
“不是,我不是上面派來的。”
“那你是誰?在這兒幹啥?”
“我,我是來找人的,我不是,不是……”
解放鞋男子盯着語無倫次的我,緊握的拳頭不斷地靠近我。
“老三,你吓唬她幹啥。”
被喚作“二哥”的男子說着,緩緩的走向我。
“她,不是上邊的人,估計,是來讨風流債的吧。”
“二哥“一邊不屑的說着,一邊指了指我腳踝上仍舊新鮮的傷疤和磨損的褲腳。那是這個城市擁擠的火車站,外出務工的人流将本就狹小破舊的火車站占據的水洩不通。也就是在他們那有些蹩腳的普通話裏,我第一次聽到這裏的聚集和無奈。
“風流債,咋說?”
“不是電視上都報了嗎,這打扮,這口音,哼,她該是聽了消息以為姓周的回來了。姑娘,看是白來了一遭啊,那裏的,”男子指了指不遠處的倉庫板房,
“那裏關着的是別人,是這廠子現在的頭頭,回吧。”
別人?!
現在的頭頭?!
“你們怎麽可以這樣,這是非法拘禁懂不懂,這是違法的!”
“違不違法關你屁事!”解放鞋說着,抓起我的一只胳膊。
“管好你自己,找你爺們兒回來得了,管我們做什麽!”
解放鞋男子說着,望向身旁還在旁觀的“二哥”。
“姑娘,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等我們把事情解決了,你再來也不遲,你放心,你那份我們也幫你讨回來。”
“二哥”說完,示意循聲而來的男子将我拖走。一直站在我身邊的小孩子見狀,受驚的大哭不止。而因此受驚的,還有仍舊攥着一疊錢遠觀的司機。
“呀,你,你這到底是什麽來頭?你竟敢進去?哎呀,血,你的腳流血了!”
司機叫喊着,打開副駕駛的門。
“哎呀,我這是遭了哪門子的孽,快上車快上車,不然等那邊的路也堵死了,可怎麽走?”
司機說着,小跑着鑽進駕駛位,生鏽的鑰匙旋開發動機,轟鳴的噪聲随之而來。
“哎,你還不上車幹嘛?快走啊!”
扶着搖晃的車門望向不遠處的倉庫板房,一個健壯的男子正提着一桶水走進裏面,鐵門太高看不清庫房內的絲毫,但那種致命的悶熱和焦躁依舊分毫不差的傳至我心。
“呀,”司機敲着車頂,憤怒的向我發出最後通牒。收回戀戀不舍的目光,車子搖擺着駛到主幹公路。
時值午後,氣溫攀升到最高點。這是我來這座城市的第二次,是第二次來到這個城市的第五個小時。這是座繁華的城市,我依舊記得它繁盛的工業和午夜機場的繁忙,可是現在,我一個人坐在這輛近乎報廢的黑車裏,懷抱着滿腹的無奈。我曾在從這裏啓程奔赴我心心念念的宿霧,卻也是從這裏開始了關于林博炀的噩夢。這座城市曾經搭載了我和費淩的夢想,但是現在,它确是那樣的野蠻粗橫。一切都在變得清楚,可也在模糊,但不停在我腦海裏放大的,是周謙宿碎後猩紅的眼神,那和眼前的直射入眼的陽光一樣,刺眼,苦澀。
“到了,你說的那個地方,是這裏吧?呀,真氣派,哪怕能進去走一遭看看也好啊!”
司機說着,先于我下車打開後備箱取出行李。眼前的,是上次寄宿的酒店,還是那樣的豪華,卻惟獨少了費淩那熟悉的身影。
“呵!”
司機拖着我已滿是灰塵的GUCCI行李箱,昂頭俯瞰眼前這座城市最奢華的星級酒店。
“你就住這兒啊,看來真是有錢人。哎,你這箱子,是真品麽?好幾萬的箱子哇,哈哈……”
懶得理那滿口黃牙卻推着箱子樂得像孩子的司機,迎面走來的門童拖着行李車,狐疑的盯着狼狽的我和滿臉新奇的司機。
“兩位,呃……一起嗎?”
“不是。”
我搶着回應,接着看到那滿臉不屑歪着嘴的司機大叔怪異的表情。
“我一個人住,這是我的貴賓卡,我要,帶香水百合的房間。”
“那這位先生……”門童盯着緊緊拖着我的行李的男子。
“他是我雇的司機,我會處理。你先去替我約房間,行李他托,我稍後到。”
看着俯身作揖小跑離去的門童,司機大叔目瞪口呆的看着我。
“不是說去看看也好嗎,那就看看吧,算是我謝謝你,願意載我去那地方。”
司機大叔笑着跟我這走進旋轉門,撲面而來的一切都那麽熟悉,只是那種熟悉如今看來更像是甩不掉的錐子,紮的我欲罷不能。
“怎麽樣,辦好了嗎?一定要香水百合的房間。”
我說着打開提包遞上萬事達卡,卻看到接待的店員一臉的探尋。
“怎麽了,有什麽問題嗎?”
“是,陳宇小姐是嗎?”
“對,怎麽了?”
“哦,就是剛才,有位先生留了封信在前臺,說見到務必交給您,您看……”
店員說着,遞來一只沒有署名的白色信封。展開信封,最先滑落的是一枚機打的便簽。
“陳小姐,展信愉快。
想必陳小姐在車站所聞和“二號地皮”所見已經勞神費心無力相見,所以我選擇最原始的方式。有些唐突,又多了些懸念,還希望陳小姐不要計較才好。
信封裏的文件紙上,是陳小姐現在想見的人的聯系地址。去見那個人,陳小姐就會清楚救費先生的辦法。無奈無緣目睹這精彩的一幕,謹祝陳小姐一帆風順。
無法留名的人上”
握着便箋展開信封裏的另一張紙,上面工工整整的打印着地址和聯系人的名字。撫摸着仍留有餘溫的打印紙,我發了瘋似的跑到門口,來往的人車如流,我竟不知道我要找的人究竟是誰。
跛着腳回到前臺,店員門童司機驚愕做一團,像極了港産劇裏才有的惡俗情節。
“陳小姐,”店員小聲的說着,
“您的香水百合套房。”
盯着有些破舊的房卡上熟悉的門牌號,我轉向左手邊默立的司機。
“十倍往返車錢,陪我再走一趟,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