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再見,如果再也不見。
——題記
呵,多美的夜空。
如果你曾感受過浩瀚無垠的海面上靜谧的夜,和着伏特加吞下濕潤的空氣與寂寞,也許你也會一樣,愛上這人跡罕至的公海上其實過于沉重的夜。許是在海上熬了太久,連身體裏最隐秘的地方都已被這熟悉的腥澀侵蝕,男子對着光搖了搖空了的迷你酒瓶,用力的嗅了嗅棉麻材質的襯衫袖口。熾烈的陽光味道,微微的脂粉香,還有浮現在腦海深處那清澈如銀鈴般的笑聲。那個笑聲由遠及近,直到毫無斷絕的在腦海裏反複播放,那個叫他爸爸的聲音,那個舉着小海星燦爛的笑顏…….不能想了,他按住有些失律的心跳,親手孽殺那不知為何浮現的一絲軟弱,于自己,他知道,會是致命的錯誤。
轉回身,跟随海浪的節拍輕微晃動的木制涼桌旁,帶着墨香的日報靜靜的躺在那裏。有些模糊的照片占據了整個版面,據說那是因為無法上前而隔空拍攝的模糊影像。衣着褴褛的人群聚集在一片不大的空地上,層疊淩亂的條幅讓人有些眼暈。而在那之下,是一張十分清晰的近景照片,滿是雜草的空地已經被清一色的挖掘機覆蓋,人群和條幅好似從來不曾出現,而帶給人強烈感覺的,是有序合理的運作下,蒸蒸日上的招商引資。洋洋灑灑的文字間,事情的經過脈絡清晰,一場鬧劇就這樣堂而皇之的落下帷幕。只是那最後結尾的一小段文字,雖然很多人并不會注意這個只是被署名周謙的罪魁禍首,可對于自己,那最初的意外逐漸變成了冷笑話,以致現在連笑都不願意勞煩自己的面部肌肉。
“已經幾點鐘了?”
男子放下報紙,低聲問了問身邊的人。
“淩晨一點。船,應該馬上就到。”
那人說着,遞上一杯飄散着袅袅蒸汽的綠茶。很素雅的杯子,很清冽的茶香,男子輕抿了一口,不悅的看了看不遠處慢慢變大的水轍。
“船到了。”
那人興奮的說着,随即撇開捧着茶杯的男子迎向桅欄。被七手八腳扶上來的人明顯的體力不支,可還是面色沉重的走到涼桌旁,忍受溫燙的茶水滑落面頰的刺痛。
“對不起。”
“對不起什麽?”
男子放下茶杯,擡擡手示意人群散去。
“是抱歉叫你查別人的底卻洩了自己的底麽?那倒不必,人之所以會生氣,是因為丢了或者被搶奪的東西有價值,或是對結果有期待,可是這兩樣,我都沒有。我只是很好奇,你現在心底的想法。”
“我無話可說。”
“無話可說?嗯,這是個不錯的托詞。你的無話可說讓你得到了解脫,你也徹底把我放到了孤立無援的地步。原來有些人活着真的算是多餘。”
面頰上的茶水在海風的吹拂下漸漸變冷,刺痛的皮膚卻越發的疼痛。或許真的如他所言,又或許是這一連串的挫敗,年輕男人依然沒有了任何反抗的欲望,因為連自己都覺得自己的确有些多餘。
和那些聚集的人一樣,周謙并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敗在了誰的手裏。那樣勝算十足的局,那樣苦心孤詣的編排,他曾天真的認為,即使那個人回來,他也仍舊可以憑借着這個獲得生存的權利,可是現在,一切都變得失去了控制。他不能想象自己身陷囹圄的場景,所以即使現在的場景一樣令他倍感受辱,他也必須選擇沉默的接受。至少他需要在死之前知道,是誰,搶奪了自己最後的機會。
圍觀的人群依然散去,周謙擦了擦臉上殘餘的茶汁,微微的俯了俯身。
“沒什麽事的話,我先回去了。”
周謙的話就像落入這無垠海面的一滴水珠,長久的得不到回應。無奈轉身,卻被匆匆而來的身影撞到了一邊。
“抱歉周先生。”
來人低聲的說了聲抱歉,便跑到甲板上對着那有些佝偻的背影說了些什麽。雖然聲音被故意壓低,但其中的雀躍卻被平靜無限的放大,直到茶杯清脆的落地聲悠然傳來。
“你說的是真的?”
來人看了看面前褶皺的面孔上浮現的詭異笑容,确定的點了點頭。
而樓梯上的周謙,卻因為這沉默的确定頹然如一灘軟泥。甲板上的笑聲逐漸變大,他甚至覺得,整個海面已然被狠狠撕裂,無法遏制……
相隔未知距離的酒店套房裏,同樣的碎裂聲驚醒了我的噩夢。費力的擁着薄毯起身,下落的汗滴仍然連綿不絕。
那是一個有些模糊的噩夢。
我和很多人一起坐在一個寬大的餐廳裏用餐,不只是為什麽,一切都很清晰,唯獨閃過我面前的一張張面孔,像隔着厚重的水霧,無法辨別。
菜點和往常一樣鮮美,無數人興奮的推杯換盞,餐盤裏的食物被換了一遍又一遍。不知過了多久,我禮節性的拿起杯子,對着迎向我的女子禮貌的舉杯,也直到這時我才發現,原本清澈的蘇打水變成了血般的紅,而仍就握在手裏的餐刀,也不知何時變成了徐夫人臨行前贈送的發簪,只是做工精致的發簪無限的延伸,削尖的簪頭像一把匕首散發着寒光,我努力的遏制不斷靠近那女人胸口的右手,卻仍舊無可避免的看到逐漸被鮮血染紅的衣襟。直到,直到……一個面孔同樣模糊的男子飛似的撲向我,和我一起按住那不聽話的右手,可那女子還是如落葉飄零般的在我面前緩緩的倒下……
還在思索着那有些不着邊際卻又絲絲入扣的噩夢,客廳傳來的低沉的談話聲逐漸占據了我的注意力。望着空蕩的kingsize,我拿起發簪匆匆的別起淩亂的長發,客廳裏,手持香煙的費淩和聞浩正對坐在一桌文件的兩側沉默不語。
“嗨?”我輕聲的嘗試打破沉默,卻還是吓到了沉思中的聞浩。
“哦,費太太?”
“啊,醒了?”
順着聞浩的招呼聲轉過頭,費淩笑着望向我,聞浩則下意識的收攏散落在桌面的文件紙。
“這麽早?身體好些了?”
“好多了,不是什麽大事,睡一覺就好了。”
費淩輕柔的回應,接着便轉回身,收攏聞浩散落的文件。
“怎麽了,臉色這麽難看,你們,難道有事瞞着我?”
我按住費淩的手,接着奪下那些已經攥在聞浩手裏的文件。顯然,這個舉動有些尴尬,可是在天還仍舊蒙蒙亮的時候對坐在這裏低聲長談,也顯然不會是多好的好事。
“Cherie,你坐下說。”
許是因為噩夢初醒,費淩的臉龐在我的眼前越發的憔悴。可我的倔強還是像以前一樣壓得他喘不過氣,費淩慢慢的放開拉着我的手,我則随着這個動作拿到了那個已經攥着的有些發皺的文件—— 一個年輕女孩的影印照片。
“照片,是誰的照片?”
我問着,下意識的将文件紙翻轉,文件的另一面,是英文的簡略描述,大意是一個叫王安安的女孩在昨天從居住的公寓墜樓身亡,年僅十九歲。從現場發現的遺書中,推測女孩的死因是因為家庭變故雲雲。
“怎麽回事?這個女孩子是誰?這個又為什麽在這裏?”
“王安安是之前‘二號地皮‘的負責人王成的女兒,昨天,在倫敦的寓所墜樓身亡。她的母親,也就是王成的妻子,在得知消息後由于心髒病突發在兩個小時前剛剛去世。聞浩過來,也是為了這個。”
費淩說着,接過我手裏的文件,從中取出一張同樣影印的家庭合照,一個中年男子一手摟着妻子,一手挽着年輕貌美的女兒,那女孩年齡大概在十四五歲,笑的燦爛;而那側目望向丈夫女兒的微微含笑的女子,正是酒吧裏,那個面容憔悴,狼狽落魄的王太太。
“這是哪裏來的照片?”
我握着那張有些汗濕的紙,輕撫着那個笑顏如花的女孩的小相無助的望向費淩。
“送醫的時候,王太太手裏攥着的就是這張照片。沒有辦法帶出原件,所以影印了這一張。是在獄警聊天的時候偷聽到的,因為剛剛被送到看守所,還沒來得及仔細檢查,其實心髒病已經很嚴重了,加上酗酒,所以……那個女孩子,應該也是聽到了父母出事的消息……應該是太年輕,以為死是唯一的解決辦法。”
費淩的解釋很入情入理,可是在我腦中反複出現的卻是在賭場包廂裏那個清麗的女聲。那個聲音裏沒有憂愁,有的只是年輕女孩的乖戾和虛榮,即使那個聲音在那時帶給我的只有無盡的厭惡,那個生命的結局也絕不應該是如此。
“那個女孩,當時的場景,清楚嗎?”
“不是很清楚,你知道是在國外,相關的手續可能還要使館出面,畢竟那個孩子才剛剛成年,Cherie,我知道你和我一樣震驚,可是已經太晚了,我們,真的沒有任何辦法挽回。”
費淩說着,慢慢的站起身,攬住有些發抖的我。而我的腦中,浮現的另一個假設更加的可怕。如果不是費淩的被困,不是因為我的出現,事情就不會被鬧得這麽大,太多人看似完美的解決方法的背後實際上作為犧牲的是一個年輕女孩的生命,而作為交換條件的300萬,卻還仍舊停留在女孩銀行賬戶的待簽收事項中。而最最可悲的,卻是這一切,我需要無條件的一人承擔。
“那你呢,費淩,你打算怎麽辦?”
“我已經和聞浩說過,無論C姓市民到底是誰,我的安全都和這位王太太與警方的坦誠合作分不開,所以兩位的後事,我想我們應該無條件的接手,作為感謝或是其他,我想這是最好的辦法。”
費淩說着,慢慢松開我,用有些粗糙的指腹拂去我臉上的淚痕。面前的費淩是笑着的,那種笑容如往日一樣坦誠,可我越發覺得,這其間有着另一種默名的愁苦。
“那麽,聞浩過來,只是為了這一件事嗎,費淩,我還是覺得,你有事在瞞着我。”
我說完,慢慢的逃離開費淩的懷抱,而身後的沙發上,聞浩潰敗般的搖搖頭,驗證了我這個不幸言中的猜測。
“這件事就比較棘手,”費淩說着重新攬住我的腰,
“因為Tony的案子和之前的各種意外情況,主流財經媒體都收到了線報,NPL因為缺乏資金而研發停滞的情況被報了出來,和Fyes合作的風投并不贊同我提出的拯救計劃,所以從昨天開始,NPL的股價就開始大跳水,而最戲劇的,還是業內已經有傳言,一家很大的公司已經着手委托證劵公司準備對NPL的收購,據說收購得到了NPL總部絕大股東的支持,看來撕破臉皮,已經在所難免了。”
費淩一邊低聲的沉悶說道,一邊接過聞浩遞來的報紙雜志網絡截圖,一切的一切,正糟糕的讓人難以預料。
“你是說,有人在惡意做空?”
“差不多,大股東紛紛抛售,中小股民一定是随波逐流,徐總的日子不好過,我這邊,也有些擔心。”
費淩搖了搖頭,重又坐在沙發上拾起飄散到地上的幾張股票截圖。而在他的左手邊,兩張明天返程的機票正安靜的躺在那裏。
狹小的空間就這樣重歸如安寧。我們對着小山似的文件,想着各自的心事。可即使相隔甚遠,我也仍舊感受得到那種冥冥中的迫切,夢中的女人,刀子,男人,鮮血,究竟在預示着什麽?
來不及多想,我突然的攥住面前的手臂。
“費淩,等不及明天了,我想我們應該回去了。”
費淩聽着,目光怔怔的盯着我的手,接着用仍舊有些幹澀的微笑表示着贊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