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馬甲掉的猝不及防

有過饅頭挨訓的事,林雲芝原本沒想過藏拙,這回索性大大方方亮出來,她倒不怕二房三房偷師,手藝門道裏功夫深,俗常看客眼會七分,動起手來成品往往不盡人意,其中火候先後,差之毫厘謬以千裏。

知饅頭在旁嘴饞,林雲芝每回會勻出來小半碗做零嘴,陶家誰撞上都能貪兩筷,黃氏好清淡外,其餘人皆被勾去饞蟲,兩小輩叫長輩搶先兩回,懊惱不已,因而往後次次她開鍋前,竈臺邊總蹲着兩個蘿蔔頭。

從泡黃豆到出鍋,半刻鐘輪詢問,恨不得一回吃個夠,也因貪心,兩個小的上火啞了嗓子,再來讨吃的,叫林雲芝好一通訓

“再貪嘴,仔細告你們老娘,不拿竹條抽你們屁股開花”

兩蘿蔔頭灰溜溜跑開,沒過半天蔫噠過來賠罪,撒嬌耍潑讨自個開心,等把林雲芝哄笑,結結巴巴問:“那等我們嗓子好全,母還給吃嗎?”

屁點大小孩有奶就是娘,“給,想要多少都有,且一邊玩去”她笑着院子讓去院外野。

李氏念前頭恩,雖待自己不熱枕,好歹沒冷言挖苦,時不時會給自己添把手,林雲芝在陶家日子過得舒坦。

農閑日子過得快,來年農事忙活起來,再進鎮便只有她自己,好在同左右攤位相處漸熟,需搬擡東西都願意搭把手

辣條煎餅名聲越來越響,好處是林雲芝一盆盂面糊,趕在晌午前能賣完。

平常不揭豆皮,林雲芝便撿地裏頭瘋長的灰條菜,圓茄,西葫蘆做幹菜。

葫蘆條滋味最好,從地裏摘來新鮮的西葫蘆,削去皮兒,用镟刀把葫蘆肉镟成筷子粗細的長條,用鹽,糟郁入味,挂在通風口曬幹,吃時用水發軟,剁碎包餃子也好,有韌性不膩,正合“貼秋膘”的傳統。

農家菜實則不比山珍海味差,且還要看時令,正如三月鲥魚,四月芋艿,幹臘之物于夏為至寶,移至冷冬賤物也,時令不對,精華已竭,便是珍馐也如搴裳舊去,無滋無味。

真正的廚師敢于用不值一文的原料烹饪出人間美味,而是整天攤煎餅。

林雲芝手腳麻利把熱乎煎餅遞給客人,心裏輕嘆自己到底還是讓資本支配了手腳,得盡快攢錢,臨近入冬天,手腳冰冷,人骨子容易懶,生意不好做,最起碼得有個小店遮風擋雨,煎餅小打小鬧,做不長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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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胡同巷子,學堂今日冷清,先生告假一日會友去了,那股熱乎勁叫東風吹進後院,廂房裏的童生嚷嚷着要出門尋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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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到書塾裏來念聖賢書,家庭大多殷實富裕,吃穿不愁,來此不過是為避長輩絮叨,又或是私底下覺得自己有兩分官老爺命,舍了可惜,倒不如上趕試一試,成或不成都無傷大雅,因而偌大書塾真正有心仕途□□,寒門登科之人,屈指可數。

陶家興自那日見過黃氏,仕途之心又堅定兩分,只是這會書案前遲遲無法行書落筆,廂房門被三五同窗撞開,沖到裏頭扶額理帽,歪歪斜斜在跟前排開一溜,是來勸他尋自在的。

“陶兄,今日先生難得放我們一日閑,你不出門走走?”

“不了”陶家興搖頭:“前兩日先生叫我們熟記的文章,我略有模糊,今日正好溫讀,不與諸位同窗一道,另尋下次便是”

他話音剛落,便有人驚道:“哪怎麽成,沒陶兄在旁,我們拿什麽同小娘.....咳”見人面露疑惑,連忙改嘴

“唉,我的意思是,陶兄整日與書為伍,少同外人往來那成,先生說陶兄将來有金科玉律的命,未來大老爺總不能浮脫于案牍紙面,外頭百姓是富庶艱難,且還要親眼見過方知真假,陶兄以為如何?”

同夥朝他暗豎指頭,便是他也叫自己文思敏捷所驚,如此才情,若不是深明來意不純,只怕來年院試鄉榜,少不得有他一席之地。

陶家興劍眉一擰,不喜所謂“官老爺”之稱,先生當年沒少誇過旁的學生,一語成谶,無不是功名加身,唯獨他例外,連着三年不第,活生生是塊招牌,專打先生金口的爛招牌。

他雖從未提及,但心裏不郁積久,同窗此言無異于揭人創口,當即冷色:“是民是官,且等以後,你們又何必舊事重提戳我痛處?廂房鄙陋,迎不下幾位大佛還請出去”

“這”察覺青臉,明白自個是馬屁拍蹄子上,忙賠罪:“陶兄會錯意了,在下并無羞辱之意,你也知道我這人別本事沒有,好戴文人雅士的高帽,引經據典稀爛,偏又愛賣弄,常常錯而後知。

不若如此,我聽聞西邊街上有家新辦的煎餅果子,滋味同別家不同,乃兄擺不起滿漢宴賠罪,便拿這餅子對付一二,陶兄可得賞臉,否則兄必得懊悔良久。”

見他伏低賠罪,眼眸真誠,到底有兩分同窗薄面,陶家興面上稍霁卻道:“不必多費禮數,有心即可”

勸慰的暗下咬牙,這姓陶的果真出了名犟,軟硬不吃,好說歹說不行便要光火,又想起街邊攤煎餅容貌似花的小娘子,氣不免往下沉了沉。

若不是自個一夥長相不大盡如人意,他何必如此低聲下氣來求人同行。原他們是想借陶家興的相貌冉助,好跟小娘子搭話。畢竟相貌良者,人皆願交付。

屢遭拒絕人難免打出感情牌:“若陶兄不應允,我便自降書童,為陶兄研磨鋪床當牛做馬,以此來抵我的罪過”他說的情真意切,上前便要取墨條,大手大腳,不明白的以為他是要砸東西。

陶家興不得不動容,最次的墨錠尚且索價六錢,真要甩了,陶家興不知自個能不能再朝他娘要錢,他擡手将人攔下,退了一步:“乃兄既有心,依你所言便是,還望別糟蹋這墨錠”

“好好好”人一點不在乎糟蹋兩個字,總算是把人拐上道,吆五喝六說請客,拉着陶家興出巷子直奔西街煎餅攤。

柳胡同巷子在東街,離西街有半刻鐘腳程。人來人往的街道上,他們幾人頗為顯目,磕碜是真磕碜,俊朗是真俊朗,此刻倒是将人靠衣裝這樣的名句擊得粉碎。

歪瓜裂棗四人組家裏頗為富裕,身上衣服綢緞料子價值不菲,配以腰間朱穗,晃晃蕩蕩宛若行走的銀子,滿身富貴氣,圓盤扁臉橫頂着酒囊飯袋四個大字。

反觀陶家興一身洗得發白的袍子,身無長物,連束發的禮冠也是柄無彩木簪,但青瀝松柏,孤雲野鶴般矜傲之氣卻令舊添上風采,一對星目倒叫爾虞我詐清明,望時脫口誇一句誰家的好兒郎。難怪他們要邀他同行,沒見左右女郎羞面,若不是礙于禮法早撲過來了。

陶家興亦步亦趨跟在後頭,前頭雖一直朗聲催促,他依舊閑庭信步的走,走馬觀燈貪看街上的煙火氣。既是出來,他便看個夠,回去免得惦念擾心,只是不知為何越到西街他心頭越不安,待看到煎餅攤前的臨街背影,他整個人都僵住了。

“陶兄,你磨蹭什麽啊,這煎餅每日有數去晚就沒有了”

他們這頭動靜鬧得有些大,離煎餅攤子又太近,林雲芝聽到嘈鬧下意識看過來,兩雙眼隔空相觸,皆是轉為驚訝,只不過其中有個高低。

林雲芝是短暫一瞬而後煙消雲散,展露笑容,陶家興卻心頭一顫,湧出諸般疑惑。

同窗推搡,無知無覺便到人跟前,歪瓜裂棗四人組暗下桃園燦爛,早聽人說西街煎餅娘子生得貌美請麗,他們偷摸在遠處觀望過兩次,但模模糊糊大體能誇句漂亮,現下雲消霧散他們才覺漂亮二字蒼白。

美人垂睫,無寶衣修襯,卻不妨礙其白膚塞雪,蛾眉丹唇,身段隐在寬大的醬衣下,透出兩分玲珑,芙蓉去雕飾,烏挑青絲引人嗅其下風光。

再聽人細細溫語,那句郎君可是要煎餅,硬是平白裏生出绮麗,無端在心湖面上,興風作浪,漣漪翻湧。

歪瓜裂棗四人恨不能多生兩張嘴,貪與人多說兩句,可還沒等他們張口,邊上一路上木讷扯後腿的陶家興,卻突兀朝煎餅攤子的小娘子一禮說:“嫂嫂安”

四人驚得心緒齊飛,其中心思深遠者,噙着笑,啧啧道:“果真天下男子最令為兄欽佩之人,莫過是陶兄耶”

瞧這聲嫂嫂,何其自然。倘若有人同自己提其木讷,他鐵定給他個大耳光子,木讷?這要是木讷,他們怕已經深埋黃土了。然而,更讓他們驚掉下巴的是小娘子非但應下,還喊了聲“小叔叔”

這下四人組徹底零亂了,他們究竟錯過什麽。領頭邀陶家興的忽地回過味來,他記得陶家興确有一位年貌寡嫂,不會就是眼前的小娘子吧?

他顫巍巍猶不死心地問:“陶兄,這位是?”

陶家興道:“是家中大嫂,只是不知大嫂何時做起煎餅營生的?”

林雲芝知道後半句是問自己,頂着人大有深意的眼神,她艱難地扯開笑應道:“不大久,業有半月,娘同家裏都好,叔叔安,可要嘗嘗家中餅子?”

陶家興想也不想,脫口道:“嘗”幹脆利落

林雲芝忍不住手抖,念起黃氏叮咛的話,頗有種小時候偷跑出門被長輩抓現行的窘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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