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陶老大死因

林雲芝大場面沒少見,能拿自個當半個長輩看,但此刻毫無長輩架勢,反倒束手束腳似從骨頭縫裏往外長,全身三兩重的骨頭争相叫嚣,

颠熟嚼爛的本事,如今不是刷醬多了,便是餅皮攤厚了,等五份不明滋味餅子出爐,林雲芝心裏頭百轉千回問自己--為什麽要問吃煎餅?叫賣叫習慣了?

“若不還是吃碗混沌吧,餅子幹,一會燒嗓子眼”人劍眉擰川,林雲芝下意識以為是鹹了

陶家興卻擺手道:“不用”他不置可否,倒是有天生的本事,眉頭川字愈深,若不是膽子只那麽點大,林雲芝甚至想喊出聲:兄弟,不好吃咱不勉強。

得,這餅子是跑不掉了。

她弄不清自己為何在他面前格外發憷,謹小慎微,跟前人面上稚氣未退,五官硬朗介于成熟男人和少年之間,瓊鼻薄唇,梁骨裁鬓,眉宇三寸雖有鋒芒卻不迫人,和書面上描刻的陰鸷首輔更是天壤之別,自己理應不懼才是。沒由來像是烙進骨髓,本能而發,臉色難免有些蒼白。

歪瓜裂棗四人原想同煎餅小娘子搭話,特地邀來陶家興作陪,如今大水沖了龍王廟,他們好歹讀過兩年聖賢書,禮法規矩背得稀疏二五眼,當人小叔子面勾搭其寡嫂,四人自诩風流,也行不出此等沒臉沒皮之事。

但做啞巴望天那太窩囊了,索性埋頭吃餅,才咽下兩口便曉得攤子為何生意火紅了,這滋味恁足,遂而他們閑下來的嘴找了活,好話連珠串往外冒。

“嫂子這餅太香了,恨不能連舌頭一起咽下去”

“就是,我決計往後朝食我都要吃嫂子家的餅,回頭我便吩咐小厮來賣”

“叫你家小厮多買些,正好把我們幾個都帶上”

“ 好說,好說”

他們都是富貴窩裏養出來的靈舌頭,平常家裏大廚變花樣,卻也落不着好,如今僅是張粗鄙的煎餅,他們倒一點不吝啬好言好語,真不知其中究竟有幾分餅香。

林雲芝莫名其妙多了幾位長期客戶,不知該哭還是該笑,只能應好:“你們能瞧上那是我的福氣,想吃只管來,不沖你們是家興的同窗,光這些好話,我便管夠。”

她瞥了眼自家小叔的臉色,不大敢确信加了句:“家興若是也想,正好讓他們捎上”,沒想到人淡淡“嗯”了聲,林雲芝一愣,難道他皺眉不是因為難吃?

用手帕擦了擦手,陶家興乜斜着瞧看他,問道:“嫂嫂這攤子想來艱苦,幾時起又幾時回?”說着他盯着沉重的鏊子木架,聲音沉了沉:“這些東西都是嫂嫂一人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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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雲芝自作多情當這是關心。

“并非,左右同行會幫着些,倒不大用我費心費心力”笑道:“鎮上離家不大遠,推車而來,辰時初刻起,晌午便回,怕天黑不好走。也就這兩日是一人單來,前些農閑二房也幫着來照看,眼下地頭事漸多,我一人能應付過來”

林雲芝說完晌午便回時,人臉色明顯一松。

“若是在鎮上遇上事,只管來柳胡同巷子尋我”陶家興蜷在袖口裏的手掌緊了緊,抿了抿唇,神色有些厚重:“嫂嫂一介婦人在外,難免有諸多不便,不必憂心會叨擾,娘知道想來也不會多說”

林雲芝嘴上應下,心下實則轉頭就忘個一幹二淨,先說不好叨擾,叔嫂之間原就容易讓人诟病,少些親近是有好的。

況且便是找了又能如何,他現下大事不頂用小事犯不上,自己見了人還容易發憷,她恨不能離得遠遠的,哪裏會上趕着讨不痛快。

陶家興以為人聽見去了,臉色緩和些道:“正巧今日閑,我便留下來陪嫂嫂,不說分憂,搭兩句話解悶也是好的”說着不等林雲芝回神朝同窗四人說:“陶某今日便不作陪了,幾位兄臺若是有事盡可去忙”

四人叫他叔嫂二人來去間的噓寒問暖推至無以複加的尴尬局面,礙于面子死撐,現搭好臺讓他們下,他們自然上道,紛紛點頭:“那便再尋來日與陶兄共飲”

陶家興拱手:“失陪了”

林雲芝察覺這人厚臉皮勁兒忒大,前頭嫌棄自己不好,怎麽又肯留下來幫自己?等等,重點是她不需要幫啊,她還是勸勸:“都是娴熟活兒,廢不了多大力氣,不敢勞煩叔叔,我一人足以”

陶家興指腹摁在錢匣上,濃睫拉開,眼底湧出抹晦澀神傷道:“嫂嫂不迎我,嫌我添亂?”

那嫌是真嫌,話往肚裏沉了兩轉,吐出來別樣的違心動聽:“求之不得呢”後轉去攤煎餅,想着轉移注意力,別一直手忙腳亂,影響買賣。

煎餅是粗粝物件兒,從不納罕,但今兒整條街獨屬煎餅攤子熱鬧,僅僅是攤前一對璧人,小娘子自不必說,每日瞧她之人排得老遠,多是青年才俊,但現下卻叫黃花閨女占了大頭,清一色望去青紅着紫,雲鬓釵環,為的皆是在旁拿着錢匣子的男者。其容風流,袍衫木簪,卻叫滿腹詩文熏陶染暈了眉眼

有酸文人騷客就會騙不暗世事的小姑娘,也有熟人仗着膽大,多嘴問兩人幹系,男男女女皆有,鮮奇的居然有好事牙婆,他們倒是不隐晦神色。林雲芝笑着解釋,到後頭問的多,也懶得說了。

“娘還在家,叔叔也早些回去吧”

陶家興替人整理好推車,颔首道:“嫂嫂路上小心”說完也不走,留在原地等林氏離開,望不見時才轉身回書塾。

一回廂房就在案前落座,取筆點墨在信箋上奮筆疾書,端正有力,如鐵畫銀鈎,一連洋洋灑灑整篇一頁不間斷,等待寫信頭問安時兀地愣住,旋即嘴邊綻開一抹苦笑。

“家中哪裏來人識字”他起身點起燭臺火,将墨跡未幹的信點着,青煙騰地往上,而後被湮滅在燈盞裏,是得親自回去一趟了.

**

東大街末頭有座宅院,占地極廣,飛檐翹角,朱門橫匾上書着“張府”兩個大字,裏裏外外網了層油花,是鎮上有名的財主家,後院小門邊角也有講究,栽了兩盆海棠花。

守門子的下人見前頭搖搖晃晃來個婆子,到跟前才認出來,是花柳巷子的覃牙婆,忙賠笑道:“什麽風把牙婆吹上門來了?”

覃牙婆豎眉寒目道:“你個耗子精,沒事我便不能來竄門不成?好叫你老爺知道,你耽誤他大事,仔細你的皮”

那下人卻不驚,笑吟吟地将牙婆迎進門道:“牙婆別打趣我了,快些裏邊請,老爺早吩咐過,若是您來只管領着去見他”

“算你識相!”覃婆子笑罵道:“這道兒我比你熟,用不上領,我自個去便是”

人笑呵呵地應好,等那倭瓜身段颠着碎花步望不見時,他突然冷下臉,碎了口吐沫:“沒心肝的賊婆子,又不知來禍害哪家姑娘媳婦兒了”

當今天底下有四種人招惹不得,游僧,乞人,長舌婦,牙婆;

後者專做傷天害理破人家庭的事兒,常如給東家惡漢牽西家寡婦的門,又比如倒賣好人家的姑娘丫鬟進煙花地,專吃昧良心的錢,家府老爺貪“吃”,素來葷素不忌,寡婦丫頭沒少拉到屋裏,大多便是這牙婆牽頭搭線。

林雲芝若是此刻見到哪牙婆必定驚訝,因她今日才同那些姑娘小夥堆裏問她同四房的幹系。

覃婆子倒真沒說錯,這張府院落比自家院子還通透,尋到府主人屋子跟前扣了兩下房門,朝內朗道:“爺,是我”

有道粗狂的男聲回了句,內屋傳來女子嗔聲,而後窸窸窣窣響鬧後,內屋走出體态圓潤,肥頭大耳的男子,碩大的臉盤子上還印着口脂,不用細想也知道屋裏正在行何事。

張正陽好事被打攪,心頭有些不大好,但又因是覃婆子才沒發作,畢竟她每次來都給他送來“好貨”,他自然給些臉面,沉聲道:“覃婆子好些時候沒來,可是又尋找什麽好貨不成?”

覃婆子笑道:“是陳貨”

人臉霎時拉下來:“便如此你也敢送我跟前來?”

“你別急,且聽我說”覃婆子見人翻臉忙解釋道:“在我這管叫陳貨,可擱在張老爺心頭那可是天仙也換不來的人。”

張正陽頓時來了興趣,砸吧兩下嘴問:“倒說來聽聽”

覃婆子唉了聲道:“老爺可聽過平安村陶家寡婦?”只這一言,張正陽登時變色,

覃婆子樂開道:“這之所以喊陳貨還是因張老爺呢,老爺自個使錢砸不來,再喊新貨豈不是打老爺的嘴?”

張正陽眼角抽了抽,腦海裏浮現道倩影,心頭止不住發癢,為了能把人弄到手他可是費了大工夫,不僅放錢引他丈夫豪賭,又暗地找人毆打,好不容易盼到人做了寡婦,隔三差五便讓那些讨債的上門去催

他不信美人能消受得住苦日子,到時候他再給人做主還了債,金玉珠寶,陶家寡婦不得感恩戴德,任他上下其手。

只是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他這頭日日熬着,唯恐時候不對抱不得美人歸,不曾想沒把沒人盼來,倒是把覃牙婆給盼來了。

“你是來挖苦老爺我的?”

覃牙婆道:“哪敢,只是不想老爺被蒙蔽,陶家寡婦怕是不會輕易到您府上來喽,人家生意正紅火呢,想來要不了多久,前頭丈夫欠下的債自個兒就能還清”

這一說張正陽急了,還清那還有他什麽事?忙把牙婆往屋子裏請,好茶好物供着,又叫下頭人取了沓銀票。

覃婆子見着錢,笑呵呵将來龍去脈說清楚。聽罷,他整個人愣在原地,喃喃道:“如何會這樣?好日子不過非要受苦?”

覃婆子道:“跟着老爺是不愁吃用,但卻沒個好名聲,估摸人家媳婦兒圖得就是這個”

“那這可如何是好”他放不下绮麗,想起來心口就一陣陣發癢,好似旱地脫水的魚兒,活不長久了,他道:“還望牙婆能幫救我命,若是事成,必有重酬”

覃婆子等的便是這句話,遂招手讓他貼耳過來,細細同他說了計謀。張正陽先頭震驚,随手越發眼紅,連着鼻息都粗重好些,

他連連點頭稱贊,拍手道:“依牙婆的法子來,若有用得上人手的只管開口,我張府別無他物,便是銀子同下人多得使不完。”

牙婆擺手道:“倒不用多少,三五人便可,你只待等我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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