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讨債上門
無時令節氣,鎮上今日大躁,南北兩街空巷,東西兩街則人滿為患,人流攢動,衆星拱月在星月酒樓外。
青天白日,卻緊閉門庭,左右兩個守門的,着藍底紅領制服,頭戴四方筒子帽,腰間斜跨柄三尺弓刀--竟是縣府公衙裏的捕快,冷面白臉,倒将中間門庭處形銷骨立的平定巾男子顯了出來。
林雲芝認得是酒樓的掌櫃,據說是鎮上出了名的好脾氣,這會兒人群中有人不耐,估摸着是想上酒樓吃喝消遣,掌櫃的舔臉賠笑,朝大家夥拘禮,而後兩張嘴皮子翻動着,隔太遠林雲芝聽不清說了些什麽。
總歸聽後,大夥如水流遇石,四散而去,也有不少停駐原地不斷往樓裏眺望的,恨不能扣出一雙眼,到裏頭一觀全貌。
“是縣府老爺親來”老板娘解釋道:“說是要見貴客,怕閑雜人打攪。”
原來是公家包場啊,那倒是挺有派頭,只不過偌大縣府不擺宴席,非要鬧到他們這鎮上?
混沌鋪的老板娘前兩天聽到風聲,如今便有動靜,不由驚嘆道:“貴客原籍在鎮上,許是位分重,生意在京城也吃得開,金山銀山回鄉,這不連縣老爺都賞臉親來設宴,真真是光宗耀祖,給老祖宗争氣啊。”
既是皇城回來的富商,自然有體面,畢竟官老爺再有錢,也是吃死糧饷的,些許動銀子的地方還得相熟的商人來,官商一家,就是這道理。
“誰說不是呢”林雲芝笑道,都說舉人身後七品官,看來生意做得大,商賈也能叫當官的看重。
不知是不是星月酒樓歇業,西街上的攤子生意都比往日紅火,頂得上大集,有些人硬是要一睹縣府老爺真容,吆五喝六竟在有胡床桌椅的攤上擺開架勢,或吃碗羊肉泡馍,或一碗混沌,一沓餅子,眼瞅要長耗下去,喧鬧聲震天,星月酒樓臨窗的隔音好,依舊能聽到聲響。
店掌櫃額角冒汗,跟前兩人他都開罪不起,賞臉屈尊來卻不能得個安穩,自覺有罪,連連賠禮道:“是小人該死,本想臨窗,大人們能邊賞風景邊吃食,不知如此嘈鬧,趁還未開席,可要再為大人擇別間廂房?”
“無妨”說話的是今日的角兒,縣太爺亦要賞臉的人物,他年紀不大,約莫三十出頭,滿身玉冠錦袍金貴氣,桃李風流相貌,懸鼻星目,兩頰骨立,眉眼含笑時若霁月紅薔。
店掌櫃自诩識人無數,卻依舊未能避俗,搜腸刮肚只想出這人跟菩薩似的,且觀又不可攀。
心下明白,能在京城是非地闖出名堂,又哪裏會是真慈悲菩薩,素來都是溫柔刀秀閻王。
貴客一指窗外道:“哪處賣的是何物,如此紅火?”
掌櫃順其所指望去,先是一愣,而後解釋道:“是煎餅攤子,小娘子有些手藝,餅裏頭加了自個鑽研出來的新奇零嘴,似叫辣條來着,其名聞所未聞,但滋味尚可,只是有些貴,粗粝餅子要六文錢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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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地腦子一靈光道:“爺是要嘗嘗?”
“嘗”他眼角淬着笑,轉頭問旁年逾不惑的魁梧男子道:“朱兄要不一起?”
朱正年拱手道:“鄭兄盛情,朱某豈有推脫之禮”
他以某自稱,足見尊重,亦或者說是謙卑。旁人只知道鄭皖生意做得大,唯有他明白皇商二字的輕重,說句實誠話,鄭皖不比天子城下那群錦雞雲雁補子差,他個小小七品縣太爺,繪禽描獸的資格都沒有的芝麻綠豆官,自然人說什麽便是什麽。
“勞煩掌櫃替我二人各尋一份來”鄭皖掌心轉着玉石珠,丹鳳眼微微眯和,跟在他後頭伺候的小厮兀地低下腦袋,心想爺這是又碰上好玩的了。
林雲芝不知自己煎餅入了貴客的眼,想着今晚包頓餃子,前些時候曬的幹菜已經入味,再熬一鍋大骨湯就着吃正好
現下豖肉便宜,在屠夫眼中大骨更是輕賤至極之物,啃咬不動,不見丁點葷腥,因而林雲芝費了三文錢就拎回一斤多重的大骨
李氏瞧見擰眉道:“大嫂買這糟踐物做什麽,家裏又不養狗?”
林雲芝暗下安慰自己不同外行人計較,到廚房用斧頭把大骨劈成差不多大小的骨塊,過熱水焯去血水,又從櫥櫃裏翻出樹地瓜根,蔥白,老姜,八角,陳酒,米醋添水混在一起炖着,後開始揉面擀餃子皮,剁餃子餡。
餃子可葷可素,這才是方便的,窮人家再節儉,一年少說能吃上幾回。她這頭在廚下忙開,二房三房樂得清閑,又不好大咧咧歇息,左右等林雲芝弄完餃子餡,才颠颠幫忙,沒瞧見人怎麽處置那堆輕賤大骨。
“母,今天吃餃子嗎?”饅頭同綴在她娘後頭跟來,剛進廚房就被肉滿屋子的肉香熏昏頭,吞了吞唾沫道:“還有肉?”
李氏也驚奇,明明大房回來除開那根畜生都嫌的大骨,着實沒有葷物瞧見,莫不成這肉香是那骨頭散出來的?
劉氏全然不知情,只以為人私底下拿錢賣肉,臉色不大好看:“大嫂,雖說如今的日子漸漸好過,卻也不是大手大腳的時候,便是買肉也應要同娘商量吧?”
林雲芝頗有些好笑道:“又不是頂好的肉,幾根糟踐骨頭值不了多少錢?事事都朝娘商量,一些事還做不做了?”
“骨頭也能熬出如此濃香?”李氏驚得瞪大眼睛:“比好肉悶起來還勾人!”
劉氏湊到跟前想細瞧一眼,卻讓林雲芝拉住:“夜裏都能知道,三弟妹何必急于一時,現如今掀開免不得要跑味兒走油”
劉氏讪讪,改去包餃子,心下止不住嘀咕:大房這是能掙二兩錢了不得了啊,真當自個兒是個長輩。
包餃子倒不難,活都在皮和餡,不能久放,掐着時刻煮撈,等陶家兩個男人從地頭回來,正好熱乎出鍋,再用熬入味的大骨湯做湯底,才端上桌就引得吸溜聲。
“老大媳婦,這是炖肉了?”黃氏聾拉的眉頭微微一挑,倒不是她多摳,家中小輩長身體,男人在地裏頭賣力,吃些肉補補是正經兒事,遂而黃氏不過順嘴一提,買了便買了。
劉氏酸溜溜道:“哪是肉啊,娘你怕是不知道大嫂鍋裏炖的是什麽,好大一根豬骨,卻肉末也見不着呢”
她說起來繪聲繪色,林雲芝用大碗盛出骨頭走出來,一家人引頸探腦往她手裏瞧,她大大方方一放,骨頭裏有髓,滋味不差,對小孩大有裨益,所以她給兩個小的一人一塊,饅頭倒還好,他母夾的都有道理,他是讓人喂出信任來了。
鐵牛不行,他吃的少,以為是不是讨人厭了,小臉登時哭喪下來道:“母,我不想啃骨頭,不想做小狗”
劉氏臉黢黑,直勾勾道:“大嫂又是何意?”
黃氏也看清碗裏确是挑不出肉沫的大骨,不由得道:“老大媳婦,家裏是拘謹,但也不是買不上肉,想吃兩頓不是大事,你無妨擔心我會說你”
這是全家都誤會了?
林雲芝道:“娘,你們誤會了,大骨雖輕賤,滋味卻不差,未出閣前我娘做,這裏頭的髓,便是富貴人家裏也是用的。”
林雲芝老子娘算是書香世家,只因家道中落才嫁給原身的爹,出閣前同富貴人家常有往來,黃氏當初打聽婚事的時候略有所知,現下聽完最先釋然道:“既是大戶人家都用,又矯什麽情,都吃吧”
若是老三媳婦不說,光聞味兒黃氏真猜不出這湯是用丢了不要的大骨熬出來的,餃子是葫蘆條酸菜餡,吃起來有勁道又有股酒糟香,酸菜是陳年腌好的,格外酸溜溜開胃,面皮綿軟且薄,從外能瞧見裏頭餡,老大媳婦包起來精細,個個塊頭不大,嘴闊些的一口,小些的分兩口。
吃餃子連湯帶水,幾只下肚,早沒人介懷湯用的何物熬,只知道鮮美,農家一年四季少有見葷,便是有,家裏煮婦也是糟蹋了做,全是因油水解饞才吃得下,如今比起來,這大骨湯才算是真肉香。
劉氏看自己男人越發吃得快,心中膈應,但家裏事有規矩,過了時辰再想吃便是沒有了,所以雖不情願她到底沒委屈自己餓肚子。
整頓下來,饅頭對他母簡直五體投地,想起她娘勉強下咽的手藝,他顫巍巍去拉人衣袖道:“母,往後能不能讓你煮飯,我娘煮的太難吃了”
李氏聞言柳眉倒豎,揪着人的耳朵罵道:“管你吃還挑,你這白眼狼看是要讨打”
嬉鬧着,林雲芝收拾碗筷進廚房,洗刷鍋碗,稀裏嘩啦門外忽地傳來腳步聲,動靜越鬧越大,直至廚房窗牖紙上蹚出一片火光,才陡然察覺不對勁兒,邁出門檻,兜頭砸來聲聲“強語黠迫”
“還錢!”大院中庭占了好些人影 ,襖袍釵環皆有,無不是手舉火把,滿地零落的影子,遙遙同天邊皎月交映,如憧憧鬼影駭人心魄。
陶家一大家子人從屋子裏出來,黃氏并兩房男人,劉氏李氏估摸是在屋裏安撫孩子,林雲芝細想了想跟着出門。
黃氏見她先是一驚,而後厲聲道:“回去,要你摻和什麽勁兒”
林雲芝不語,反手握住人的手道:“娘,我不回去,在外頭你我能有個照應”
黃氏靜默一會,而後點了點頭:“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