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細數其下因(二)

滿庭啞言,照他們前頭說法,一兩銀子應當掰碎揉開使,借出去多少,怕是連枚銅錢子也能記得一清二楚,如何會銀不對目。

三叔公聲色內斂道:“陶家媳婦,哪來那麽多陰謀陽謀,不過是有幾個起貪心,私底下又沒商量清楚才鬧出笑話,字據上白紙黑字,陶家媳婦你也無從抵賴。

兩頭僵持鬧下去不大像話,不若我做個公道,細賬也不勞你費心深究,還了錢叫他們自去辨個清楚,你不也好落個自在”

當下有人追着說:“三叔公說的在理,細賬我們自會去分”

那頭說能從陶家挖出多少寶貝,他們盡可揣進自己兜裏,過後還有補碎銀子,有人見錢眼開,破了前頭定好的規矩。

“我聽不大懂叔公的話”林雲芝面色極冷,鳳眼淬着火光,因極豔的容貌無端有兩分淩厲氣魄,令人促狹,不敢與之對視:

“這是吃定我陶家好欺負?也罷,既然如此,好言好語也免了,有委屈自是要請縣老爺做主,看看這賬該到底該怎麽算”

黃氏掙紮起身,老大媳婦挺直腰杆,自個怎麽也得給她撐着,水亮的帕子在脖上圍了一圈,越發顯得她臉色蠟黃蒼老,吊眉豎目:“連自家活命的銀子都能記錯,我倒想看看,縣太爺會怎麽判?”

“這又是何必?”九叔公綻開眉間的褶子:“萬事不到走不動的地步,鬧去縣府衙門豈不讓街坊鄰居笑掉大牙”他難得露出好臉色,自打嘴臉:“賭面上的事兒,你有見縣太爺管過?”

這鬧衙門的是他們先開口,如今說不受理的又是他們,當真是佛有善惡相,多變看不透。

林雲芝卻語出驚人:“縣老爺管不管賭事不曉得,可其中牽上人命就又是另外一回事,我夫君好生生一人說沒便沒,時隔今日你們上門咄咄逼人,誰能保證先頭手裏幹不幹淨,身正不怕影子斜,咱們請了縣官老爺好好查查,大家夥是人是鬼一試便知”

“你又胡說些什麽”三叔公這下徹底變色,龍頭拐搶地咚咚作響,朱穗劃出淩厲的紅線:“人命大事豈由得你信口雌黃”

“信不信口雌黃,如今尚未可知,民婦有冤,縣衙豈有不受之理”林雲芝唇邊拘出抹嫣笑:“還是在場各位不敢,同我走一趟衙門”

人命案子歷朝歷代皆是大罪大刑,活人到衙門走一遭是要損陰德的,成鬼下地府也永不超生,有心想一睹縣老爺真容,那是要隔好些遠才敢引頸探腦,真到人前,光是驚堂木三響,他們腿早軟成攤爛泥,烏紗帽上鑲的是琉璃玉還是金銀扣誰能知道。

為幾兩銀子,倒把膽吓破了。

“瘋婦”三叔公氣得直瞪眼,卻拿人沒辦法,總不能真去見縣太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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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群人來勢洶洶,如今進退兩難,秋霜的天夜裏漸涼,火把上的明火被寒風吹得明明滅滅。突然,身後驚叫一聲往邊上讓,窸窸窣窣又是大片動靜,一道人影從門檻處朝跟前走來。

原本死寂的院子鬧出點動靜,自然引人注意,陶家也不例外,這一看黃氏登時喊出聲。

林雲芝側過頭,越過烏央央的腦袋,見原本應在書塾刻苦的人,毫無征兆出現在面前,心下一跳。她估摸不出人什麽時候來的,又在後頭聽了多少,只不過那張結三尺寒冰的臉,林雲芝想至少不該聽的他恐怕都聽進去了。

等人到跟前,黃氏沒壓住出聲,顧不上捂住脖子,上前抓手斥道:“你回來添什麽亂,快回去”

陶家興搖了搖頭,面上不變,但眼底在瞥向黃氏同二房三房時微微輕軟,聲音說不出沉重:“家裏發生這麽大的事,娘非但不告訴我,到如今還想着瞞我”

黃氏支支吾吾想辯解半天:“我不也想為你好......”

“娘,她……”林雲芝猛地卡住聲,人冷冰冰看着她,琥珀色眼珠翻湧着道不清說不明的諱莫如深:“難怪嫂嫂獨自一人在街上擺攤,如今瞧來是情非得已,又何必不同我說,叫我險些誤會嫂嫂”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林雲芝從字眼詞句裏聽出兩分抱怨,激得渾身雞皮疙瘩倒豎,眼睛滴溜溜的轉,一時間找不到落腳點

她敷衍道:“左不過銀錢小事,多言叨擾叔叔才是得不償失”

“既是小事,嫂嫂如今可是解決了?”

林雲芝一愣,這是□□裸的嘲諷?看來人腹黑不是後天憋出來的,而是天生骨頭裏就有這種基因,瞧這話多有水準,用自己話翻譯--你行還搞成這樣狗樣?簡直不能好了。

她沒細瞧,陶家興不僅有天生腹黑的傾向,為人更是分明,對鬧事者沒有半分溫度,讀書人自有口齒厲害:“不瞞叔公,侄孫兒功名未成,偏生會納訴訟狀紙,雖說紙墨金貴,倒不礙侄孫兒行書”

告官如同現代法院一樣,是得有訟紙的,行書需得工整,定有格式,一樣不對皆無效,農家人背朝黃土大字不識幾個,哪裏會寫訴訟狀紙,倒是有生出行業代寫的人,只是收取銀錢不少,窮人家出不起那筆錢,富人又哪愁這些,因而生出沒幾年就沒落了

三叔公以為林氏不過是嘴上鬧鬧,沒有狀紙,一切都是空話,可陶家四郎兀地回來,他自幼聰穎,文采斐然,專擅筆墨,有他執筆,狀紙卻不是難事。

衙門官司只要不偷奸耍滑,必定會開庭審訊,屆時一查,什麽都露餡了。兩位年逾耄耋的老人互相對看一眼,只擺手道:“罷了罷了,都回去吧”

今日這銀子怕是要不回來了,等回去便婉拒那人的托辭,他們到底不如陶家來得嘴利善辯,吃不下這辛苦錢。

有人還想争辯,可肚裏無甚筆墨,百般話繞舌尖,又樣樣沒理,他們心中氣甚,卻無可奈何,一窩蜂湧來,從陶家院落散時恨不能不吹起一片塵埃,輕賤的臉皮被撕扯得一文不值了。

黃氏高興人退走,但又狐疑,對陶家興道:“可是有人同你說了什麽?”

陶家興點頭道:“回母親,傍晚有人到書塾同我說家裏出事,我怕是大事,朝先生告假兩日趕了回來”

來找他的是兩張生面孔,陶家興不大認得,興許是家裏托信來的,不認識也是常事,但聽到家中出事陶家興心頭再難平靜,一會兒是寡嫂凄慘的面容,一會又是母親蓬頭垢面,不能心安,索性回來瞧瞧,免得自個胡思亂想,他沒想錯,這趟回來對了。

“外頭涼,你夜裏出來穿得如此單薄,有話攢着些說,快進屋去”

屋裏兩個小輩窩在他們娘懷裏,外頭的動靜裏頭模模糊糊有個大概,知道是讨債的上門,越發不敢發聲,怕人突兀闖進來,摔搶東西。等黃氏同人進來,她們下意識松了口氣,問起外頭狀況。

“應是料理完了,不會有大事”陶老三他嘴皮子平常靈光,今兒半點沒派上用場,現下反倒急着叫嚣宣洩:“看架勢,這次他們吃大虧,沒臉面再好意思上門”

林雲芝被黃氏指使給小叔子倒茶斟完退在旁,搖了搖頭道:“我看未必”

他便宜丈夫,後頭應該還有風浪計謀在醞釀。

“老大媳婦,你說說看怎麽個未必法”黃氏從前不大知道老大媳婦嘴皮子頂厲害,剛剛有所見略,這下自然想聽聽。陶家興同為詫異,他倒也頗為想知曉。

林雲芝環顧一周,連着自己心中,半猜半想地說:“這些人不過都是一盤棋子,兒媳懷疑有人在後頭故意指使他們演戲給我們看,不然不會那麽巧,有人到家興書塾門口蹲他,騙他回來。娘瞞着家興是好事,家興不好因旁的事兒分心,這人有心,估摸是怕家興高中,有了功名加身再不好對付。只要咱們沒還上這半百賭債,這短處随時會被拿捏”

“娘,咱們家是不是得罪過什麽人?”林雲芝下意識不大認可有人跟她一樣是穿的,亦或者是重生,畢竟這種概率太小又同時并發兩次,按照概念也不大可能,最可能的便是這人原就與陶家結仇。

“我看不見得”劉氏忽地開口,她話語有些尖銳:“旁的不說,這半百銀子若是非還不可,也別說我為自己,這日子怕是過不下去了”

“老三媳婦,你這是要分家?”黃氏一拍桌案,一雙吊梢眉斜飛入兩鬓,陶老三也被他媳婦吓了一跳,忙去安撫他老娘,邊斥道:“劉嬌,你做什麽,這個節骨眼來氣娘”

劉氏非但沒安分,竟然譏諷道:“我可不再想賠進十幾年,是,娘說的沒錯,這家我早想分”

她原是想讓李氏開這口,可李氏被大房灌了迷魂湯,任她明裏暗裏,分不清是裝糊塗還是真沒聽明白

逼債的打上門來,大房又是那種說辭,她一家子不想被連累死,就該早斷得好

“好,好啊!沒想到我陶家出了白眼狼,虧我還想着你不容易,你要分那便分!”

林雲芝目瞪口呆看着劉氏自爆,砸吧尋縫想出個緣由來,大抵還是為錢呗。

兒媳提分家可是大逆不道,是要被搓脊梁骨的,哪家媳婦不到不得已會開口,這錢還真是害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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