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少年郎,俏心思

張府大宅,庭階月色碎粼粼的抱了個滿懷,主頭屋子三尺長高大的山水屏風上,昏燭幽暗,映出團膀大腰圓的影子。哐啷一聲,頂好的青花瓷杯摔得粉碎,毛尖茶葉橫躺在地,邊上匍匐的老婦人急急瑟縮下手腕,還是叫熱湯濺燙了手。

“你說的法子用在哪,倒指給我瞧瞧”張正陽憋着火,他指派府裏下人供這牙婆子差使,好些日子就是這般好結果?要不是身邊的三錢巧在撞見,他哪裏會知道心心念念的小娘子,非但沒走投無路投奔自己,生意反倒開到了東街。

張正陽富居一方,非是心善菩薩心腸,叫人戲耍,尋了兩個力氣大的漢子把牙婆從院子架來,一盞子熱湯險把人那團老魂吓跑

覃牙婆是真怕了,連連磕頭求饒,半點瞧不見當初要銀子那股盛氣淩人:“爺聽我兩句辯,聽完要打殺了悉聽尊便,讓老婆子別做有口難言的喉頭鬼”

她膝行兩步,面上滿是惱色,又恨陶家娘子不識好歹,送上門的富貴不要非要過苦日子,讓她老婆子難做,還好早早尋好由頭。

“爺明鑒,哪是老婆子不肯使勁兒,分明是陶家小娘子有新靠山,壓根不睬欠爺那百兩銀子”覃婆子這兩日沒少聽平安村裏的風言風語,原本三五不着調的事,叫她那張巧嘴一說,野地都能開出真花來

“爺怕是還不知道,鎮上鄭家的主人也瞧上了,鄭家什麽門第,爺怕是比我清楚,胳膊肘哪擰得過大腿,老婆子如今半點法子也倒不出來,鬥膽勸爺兩句,這陶家娘子還是棄了吧。”

張正陽臉色一頓問:“南頭圃芫鄭家?”

“正是 ,前頭縣太爺星月擺宴請的哪位!”覃婆子點頭,怕人不信又多做一番解釋:“他家小厮春生老爺想來是見過的,這兩日我一直在平安村裏盯梢,光是見着人就不下四五回,次次用寶車去陶家。

那是京城來的大人,素來久居外地,與陶家素不相識,陶家廚裏頭拔出碗都是缺角的,除開陶小娘子那張臉,還有什麽能值得他如此費心費力?”

“就是字據,前些時候已經由着村裏耆老做主還上了,天大一筆數,不是鄭家手眼通天的大人,誰能風波不起就擺平得如此利索,連着爺這也是才知道,可想其中瞞得有多緊。”

“當真?”張正陽擰眉問:“莫不是你诓我?”

“千真萬确”覃婆子嗳了聲道:“我若是騙你,只管出這門便撞死,家裏小子也不來收屍,叫我爛在街上”

張正陽這下火氣一下卷進冷潭裏,不冒哧溜熄滅得一幹二淨,真是鄭家從中作梗,覃婆子碰壁是小,他自個未必有膽子與人争個紅臉白氣,那可是縣太爺都要禮讓的貴人,許是陶家小娘子有福,這樣貴人能叫她遇上,這啞巴虧再惡心又能如何,只好往肚裏咽。

“不說能不能跟人去京裏,便是有過一層深淺,縣太爺也會有三分眷顧”說到底绫羅綢緞終究鬥不過烏紗補子。

林雲芝不知自己平白借了鄭皖的光,擺脫大_麻煩,她現下正在搗鼓新吃食。朝食并非正餐,不過吃張餅子混沌半飽便足以,因而能見利不大。飯館不像酒館,吆五喝六大生意她很難吃下,但冷菜巧在能得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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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漢人左思注《蜀都賦》有記載調夫五味,鹵菜是冷菜群裏的角兒,葷素不計,做零嘴搭飯都使得,價錢不貴,尋常人家消費得起,上輩子林雲芝有個同行,因一手鹵菜發了大財,滋味是真的好,她偷師學過幾分功夫,勉強能對付嘴饞,到後頭職位升遷,工作越來越忙,自個也愈發備懶,哪裏能想到如今再撿起來,頗有燈火闌珊,世事無常的錯覺。

鹵水有紅白兩種,精在煮,這湯底是個巧活,頭回若是弄得好,往後滋味會随着時間越發好,常有陳鹵的名聲,林雲芝用布袋包好香料在沸水中熬煮,豬筒子骨做湯底,大火炖一整日連着髓炖化在湯裏,網出層油花,黃澄澄同塊黃玉,融雜許多味藥材和辣子,掀鍋後整個院子都飄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這又是在做什麽?”黃氏從裏屋出來,見老大媳婦洗了好幾盆子血水,湊近一瞧不由得皺眉:“買這些臊味除不去的糟物做甚?”盆裏是些牛心,牛舌,牛肚,豬耳。

林雲芝解釋不清只好含糊說是店裏往後要賣的,黃氏沒想插手,老大媳婦吃食上,老陶家沒人敢在她跟前班門弄斧,又奇這些糟物能搗鼓出什麽花樣?

黃氏留下來搭手,林雲芝忙道:“娘忙活一早上,快去屋裏歇歇,都是些輕活兒,我自個能料理明白”

“又不是嬌養的姑娘,店裏活比地裏輕快多了,閑着也是閑着,我倒是好奇你又能做出什麽巧物來”豆皮做的方子能賣出潑天富貴,黃氏信大兒媳不會胡亂折騰:“得空咱娘兩說會子話,好些日子沒顧得上了。”

林雲芝見勸不動,只好折回堂屋拿胡床,娘兩挨着銅盆裏掏血水,牛心牛舌能做夫妻肺片,鹵過後很有嚼頭,喜食辣子的亦可添紅油辣醬并蔥白芝麻醪糟汁涼拌着吃

豬耳有軟骨,洗幹淨炖得綿軟,連同軟骨一同嚼,得虧今日晚去,沒買大腸,不然場面林雲芝想想有點過分美麗。

“是老陶家苦了你”黃氏有些不落忍,老大媳婦如今的模樣跟她當年何其相似,整日起早貪黑供着一大家子,前頭這些天不是沒想過讓人改嫁,當初陶家經不起鬧騰

如今卻沒那麽多顧忌,債還完家也分了,老大媳婦若真有再嫁的心思,她自然不好強留人,她動了動嘴皮子,有股子心緒壓着她,再嫁這話卻沒能說出口。

“這些都是兒媳應該做的,一家人和美比什麽都強”按理陶家并沒有稀罕物件,自己大可不必留念,像劉氏般鐵了心要分家合離,黃氏未必不會同意,可真若離了陶家,總歸如片浮萍,風吹雨打飄零,連去處都飄忽不定,最難的時候都過去了,往後越來越紅火哪還有分開的心思。

“娘,縣考便要到跟前,店面離得近,小叔讀書辛苦,可要每日熬些滋補的羹湯,讓饅頭送去”來年正逢大選,頗為難得,若是人能中榜考上秀才,陶家興能趕上來年秋闱去搏一把舉人老爺,官路走得更通些,錯了機會再等秋闱,又需三年。

黃氏哪能不曉得這理,一合掌說送,随他娘回家野玩的饅頭不知道他母給他安排了差事,等回來一聽,登時傻眼,他最怕小叔叔,陶家興平日在書塾日子長,他三天兩頭見不到別提多高興,現下天天要去見,圓鼓鼓的包子臉撐開愁容,林雲芝許他每日做些好點心,才哄好人接下差。

鹵菜生意出乎林雲芝的料想,自打有人嘗過便常客不斷,比煎餅火熱,有客人打趣時說:“俺家婆娘做飯是真沒門道,且她又愛擺弄,我同娃兒日日食不大飽,便是怕她得了捧場變本加厲,買過小娘子的鹵菜,尤是那道辣子豬腳,我能多下半碗飯,夜裏同娃兒偷在廚房偷吃,吃涼的滋味賽好呢。”

別說同款還真不少,林雲芝一時間不知該哭還是該笑,鹵菜能紅火她掙得也多,每日數銀錢都眼冒星星,小陶罐這些天都快要被銅錢子填滿,想着過些時候換成銀子藏起來,有了盼頭日子拈花的功夫,蹭地滑出去一大截

趕着明個是新年,黃氏并讓林雲芝帶饅頭去書塾找陶家興,告訴人記得告假,可不比現代随随便便一個節日都有放假,除非逢年過節告假才能有正當理由,黃氏久未見兒子有些想,臨出門不斷叮囑老大媳婦。

“娘放心,保管替您把話帶到”林雲芝連連點頭,黃氏笑罵了兩句便将兩人轟出去,一大一小兩人,沿着街道慢悠悠地走,出門早不急着趕去書塾,能買些新奇玩意兒或吃食,饅頭早念着跟他母出來,他母大方,會常買小零嘴給他,比李氏緊巴巴過日子,逛街帶母林雲芝自然比跟他娘出門好。

“母,我想吃糖葫蘆”饅頭忽地眼睛亮晶晶盯着前頭看,林雲芝難得出來,心情也好從不會拘着孩子道:“買”後頭又撞買糖炒栗子,雲片糕,酒釀湯圓,糖人的,兩人一路走一路吃,鼓鼓囊囊地抱個滿懷,等到了書塾,饅頭已經吃成花貓臉。

書塾門房認得饅頭,見人提溜着食盒知道又是來送吃的,轉頭才見邊上的姑娘生得極好,黛眉桃眼,嬌滴滴像朵花,年得很。陶家興已然習慣時辰,臨近午食,他會早些結束課業在外頭等,今日不例外,通傳的門房按點來,他理了理袍子出門,卻撞見意料之外的人,登時愣在原地。

那身影聽得動靜,轉過身見到自己遠遠地招手,春風揚着霜寒鋪面來的,不僅僅是那股子常有羹湯香味,今日更是多了份桃李春色。

“嫂嫂,如何來了?”陶家興摸了摸饅頭的花臉笑道:“又偷吃,也不懂得注意,一準叫你娘逮個準”

林雲芝忙抽出帕子,替人擦了擦:“娘說過兩日就是新年,要你莫忘記同先生告假,他這小臉再幹淨,也瞞不過二弟妹”

李氏在饅頭身上,簡直出了名的精,頗有包老爺辦事之風,一逮一個準,而後便是一頓胖揍,饅頭知錯依舊再犯,沒回屋子裏就格外熱鬧。陶家興軟和眉眼道:“嫂嫂,你莫在寵着他,再有兩年也該送去書塾識字了”

哪還真會減少不少樂趣,現如今能野玩兒便再野會,有了聖賢書框着,總會老實守規矩的,林雲芝又仔細讓人注意身子,天寒地凍記得添衣裳,兩人一點一應和,光是容貌相稱叫人賞心悅目,等陶家興将人送出巷子,回學府時與從學堂裏出來的門房打了個照面,董叔笑呵呵道:“今兒來的是你家娘子吧,生得可真好,與你看去像對壁人”

陶家興啞然,他張了張口解釋道:“并非,那是兒郎的嫂嫂”

董叔聽後搖頭道:“那便可惜喽,我看你二人有夫妻富貴相,不是璧人倒是可惜嗳”說完擺了擺手道門房有事不閑談了

陶家興拘禮,望着人搖晃的背影,心中兀地冒出個荒唐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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