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動心

長街車馬瀝瀝,科舉這份喜氣籠着,談笑風生都比他處熱鬧,前後茶館酒樓座無虛席,一盞茶、一碟子瓜子。

鬧哄哄的閑客能圍出舊朝去歲,窮舉寒門登科飛黃騰達的先例,多如牛毛,年複一年所述皆相去甚遠,院試還未落幕,倒有人先議起論今時春闱放榜,誰家兒郎能得眷恩。

“奉先季府嫡二公子,才學博古,春闱放榜,想來必有一席之地”

當即有反駁的:“幼子及慧,終究所思尚淺,不比杜工大器晚成”

此人口中所述的杜工,祖輩木匠出身,及至三代才出了他這麽個慧根,可惜自小體弱,啓蒙太晚,而今年過半百,老父頭發都白喽,也沒等到老兒子的好消息,真真是道出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的愁苦。

“依你所言,孔老年長,能當季二公子的阿耶,談及閱歷何人及他,哪有何用?學政長官是選秀才又不是選爹娘兄弟”

我朝常聞十二稚童院試奪魁,耄耋老叟功成名倒是少載,不為別的,就算大器晚成,怕也晚得太過頭了吧,實然文采斐然,如此年紀也該致仕了,朝廷要來何用,增加開銷嗎?

秀才及第者,朝廷每月是要補發銀子糧食的。

但明白歸明白,當面說出來又是另一回事,那人曾得杜工恩慧,心底偏頗,不想恩公被如此折辱,拍案而起罵道:“豎子辱人!看打”

說着,不由分說撲了上去,提拳作勢,旁席瞧見趕忙勸架,動靜有些大,掌櫃夥計都被招了過來,勸的勸,拉的拉亂做一團。

許是做了手段,大堂掀桌摔盤,隔間裏半點聲響也聽不見。

朱韞推一竹簍到跟前:“臨縣姨母訪親多送了些青蟹,個頭不小,是養在澄湖的野蟹,雖已過秋膘膏肥,勝在味鮮,隰縣尋不到,家裏不大愛吃,想着師傅手藝好,特送來與您嘗嘗,小小薄禮,萬不可推脫”

“你倒是有心”林雲芝掀看了眼,個頭确是足,隰縣不臨海圈湖,水池子養幾尾魚尚可,蟹這些精貴物卻難以将養,就是養了個頭滋味也不盡人意。

友人之間來往送些時令果蔬,既未牽涉銀兩,收下并無不妥,她順勢收了下來,說實話自己真有些饞喽:“來日你到店裏,我做些饞嘴小吃給你”

黃氏不大識得朱韞,李氏解釋師傅名號如何來的,她便憶起女婿家的麻煩事好似也是他幫着解決的,如今又贈蟹。難免待他親厚:“老大媳婦,那你可得好好招待”

食案上擺着不少果蔬糕餅,花樣精巧,閑等的時辰還長,熬下去肚子一會該鬧動靜了,林雲芝撚塊糕餅,就着酥茶囫囵墊個飽,東家長西家短,扯着問朱韞打算,沒想着倒真問出些名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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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師傅習膳有些日子,未把功夫學透,卻生出幾樣掙錢的法子,要同師傅一道方有望落成”

林雲芝皺眉:“還牽扯上我?怎樣的法子,不妨說來聽聽”

朱韞娓娓道來,竟是茯苓糕功效與他抓住要處,單單久用養顏,門庭貴婦便會趨之若鹜,其述後林雲芝更為驚喜,比起餐飲業,朱韞談起這方面的市場競争更是小的可伶,若打出名聲,十有八九能做到一家獨大,利潤可以想見。

茯苓糕功效短而不顯,補氣養身上阿膠有奇效,以內養外之外,還有許多外敷方子。

《魯府禁方》卷四有載,杏仁去皮,混以楮實、白芨、升麻、甘松、皂角,細磨成粉,置于瓷瓶,上藥之末,入龍腦,麝香少許蒸面,雞子清調勻早起洗面後敷之,旬日後色白如玉,乃唐時內庭的方子。

相傳楊貴妃以此作方,制出太真紅玉膏,林雲芝覺得應該是有功效的,畢竟楊貴妃喜食荔枝,逢三過五便要吃,荔枝多食肝火盛且不易敗.

貴妃身材豐盈還有一因,她極嗜糖,果脯點心不一而足,曾有宮婢得其賞了一碟子玉蘭糕,回去後大喜過望,與寝內姐妹同吃,不想玉蘭糕內酪漿齁人,連吃兩盞茶才壓下去。

宮婢憶起貴妃面不改色吃下約半碟,忍不住打了顫,而後再得賞,皆小心翼翼品嘗。

糖吃多容易冒痘衰老,貴妃皮膚常得歌頌,冰肌玉骨,顏澤如華,跟這紅玉膏大有幹系。

如此之法多如繁星,面黑令白,去黯、形枯不澤,治瘡、癬、瘰疬,其效表顯出來,林雲芝該是如何場面!銀鈔雪飄,林雲芝越發聊得暢快。

李氏臉色幾變,礙着老三媳婦也在,心想--縣令家的小公子真能折騰,哄得大嫂五迷三道的,劉氏在旁沉寂久了,不知怎地兀自開口,倒把林雲芝接下去的話岔開

劉氏笑吟吟道:“大嫂果真厲害,腦子靈光,随想一二又是生財之路,聽你同朱公子商談,倒勾得我心癢,不知你們買賣能否捎帶上我,有錢一家人賺嗎?總好過肥水不流外人田!”

她這話意有所指,李氏同黃氏品出來駭然變色,老三媳婦這張嘴當真什麽都敢往外捅咕,朱小公子是何家境?世代簪纓人家,能叫你介農婦欺壓打弄?黃氏冷着張臉喝道:“老三媳婦,你胡說八道什麽?這哪有你說話的地兒”

劉氏滿臉委屈:“娘,雖說分了家,但老三依舊是老陶家的種,二哥一家子在飯館有外錢,照館子如今生意紅火,分得份兒再小兌成銀兩那也能抵家中數年積蓄,我同老三沒本事,你又不許我插手飯館,我總要為老三找條出路,一輩子埋頭在地裏,能掙幾個錢,還布是拿命去搏”

“那你也不能......”朱韞臉色如常,好似沒能聽出劉氏剛剛的暗話,李氏拿捏不定,怕脫出口反點醒他,後半句“罵朱公子是外人”之言銷聲匿跡。

“這位娘子入夥不是難事,只是......”朱韞賣了關子

劉氏沒想到他會接話,生出許是能得些好的念頭,問起來有些急切:“只是為何?”

“如今不過有個念頭,諸多事宜沒來得細想”朱韞道:“家中雖有薄産能挪用的卻少,方子要用藥材研究,不能保管藥效好,這年頭窮人最吃不起藥,莫說揮霍二字,因而小娘子入夥,銀兩一事需得費些心,我不會太為難于你,若能拿出十五兩銀子,餘下事宜只管交于我們,來日見着回頭錢,定不會虧待小娘子的。”

朱韞哪裏不懂,分明是明知故問,裝大尾巴狼呢!林雲芝覺着好笑,不說劉氏有沒有十五兩,照他模拟量可的說法,這錢十之八九要打水漂,劉氏銀子比命看得還重,決計不會犯險

果不其然劉氏眉眼躲閃,要去拉林雲芝的手:“嫂子,你曉得我跟老三的日子,都是一家人,不若您替我出了這錢,往後牟利,你我各占一半,權當我的報答”

劉氏如意算盤打得響亮,空手套白狼,銀兩是自己出的,她左右不過上下嘴皮子一碰,賺賠她都占贏面。

“夠了”黃氏委實聽不下去,剜了她一眼:“既沒那銀子,又做什麽發財夢!滾回去待着,整日在外頭給老陶家丢臉,今日的話少不得要說與老三聽,讓他看看自家婆娘心肝黑成何德性”

“我的銀兩也不是大風卷來的,真盤不出來替三弟妹出這份入夥費”

林雲芝攤開手,狀若無奈之舉,倒是看去如實委屈,十幾兩做生意她有,幫二房有,交給黃氏也有,但拿來資助白眼狼--不好意思,她沒有,前頭欠下銀子時候,劉氏嘴臉她比誰看得門清,全家上下沒人會以為她可伶,最心軟的陶絮亦沒幫着說話。

劉氏自讨黴趣,氣得心肺疼。

林雲芝肚飽茶足,院試鑼響,起身同朱韞請辭,得人親送下樓拱手道:“望林娘子多加思慮,回頭在下拟個章程,咱們按章法辦事”

“如此甚好”才出酒樓撞見陶老二,車夫先前轉頭去辦事,回來後一直在空地等着,不需空耗回了平安村。

“夜裏吃蟹宴”林雲芝抱着簍子,螃蟹譬如紅樓賈府這樣的富貴人家裏,時常席面上會擺着一道螃蟹,記着第三十八回 林潇湘魁奪菊花詩,薛蘅蕪諷和螃蟹詠.

賈家女眷閑時弄詩社吟詩,桂花幽幽飄香,青天碧水,水榭裏鳳姐說這樣的天合該吃螃蟹,五分一斤,十斤五錢,五五二兩五那樣大小的吃起來才對味,再搭上合歡花浸的燒酒,吃得肚裏冒汗才不枉這一席抵得過莊家地一年的收成。

饅頭最為捧場,在廚下轉悠着幫忙,弄不懂如何下手,叫螃蟹鉗子夾了兩回,哭天喊地跑出去了。

“這孩子,弟妹快去瞧瞧”林雲芝讓李氏去瞧瞧,畢竟螃蟹這鬼物,夾人忒疼,針紮似的。

螃蟹吃法很多,有炒毛蟹、炒蟹片、炸蟹丸、扒蟹肉、面拖蟹等等,最正宗的還是清蒸和水煮整蟹,河鮮貴在鮮嫩,炸炒未免讓謝榮老硬,烹調再好,舍本逐末,大不應當

林雲芝趕巧便是清蒸,空吃河鮮容易挨餓,索性添口鍋子,火鍋最奈時間,涮品下鍋他們怎麽剝螃蟹也不怕菜冷飯涼,剝兩只在湯底,湯有股子甜味。

正煮着,門框外有動靜傳來,她以為是李氏收拾完饅頭,頭也不會笑呵呵道:“夾疼了吧,叫他仔細仔細,非吃了苦頭才信”

說完,久不得回應,轉身就見陶家興距他兩步遠,直愣愣盯着,他眼皮很薄,眼尾又長,冷冰冰時兜不住裏頭的光,無論是何神态,顯露出來旁人只瞧得出來薄情寡義,

她炸起滿身的雞皮疙瘩,後腰撞在竈臺:“你.......你怎麽來了?”

陶家興步子錯了兩步,離得更靠前,離得近林雲芝看清這次他眼底,陶家興肚子有滿篇文墨,要同她辯問,問問她為何要騙他護膝是他親手所繡,想問問她是不是不願,為何要強迫自己

可臨到頭,兩雙眼對在一處,他堂而皇之的勇氣在那雙驚慌的眼中潰敗成軍,沒能挺住一時三刻,他心頭響起疑問?

我憑什麽質問?以何之名,又以何面目!她只是大哥的遺孀.......自己敬而遠之的寡嫂,世俗禮教,從來不許他理直氣壯,隔山觀海,可觀不可及的悲痛漫上心痛,連喘氣都心如刀絞,他耗盡氣力才穩住沒讓自己失态

“沒什麽,娘差我來問問,暮食可曾備好”

林雲芝不明他心裏百折千轉,聽後失笑道:“再有半個時辰便好,叔叔可要先嘗嘗?”

這話問完林雲芝就後悔了,陶家興又不是饅頭,這張口就來的毛病真是沒救了,然而始料未及,陶家興竟點頭了:“好”

他心頭堵着那團綱常倫理霍地動了動,有股子風消雨霁的念頭,許是如今身處窄境,轉圜為難。

往後天高海闊,滄海一粟,異鄉他處誰會計較他們曾經的身份,只要兩廂情願,比什麽都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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