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放榜
陶家人近日最要緊的便是等放榜,全家難得上下一心,若不是攔着,黃氏恨不能長住寺廟,日日焚經禱告。
這事寡婦再嫁原不是頭一回,黃氏談不上為何,以往憂心遠不甚此次,又逢幾日窗外喜鵲報喜,一個高興勁兒過頭,下地時沒注意,扭傷腳,傷筋動骨,自己徹底沒法子折騰,便央告老大媳婦幫着打聽。
食肆酒樓三教九流雲集,渠道靈通自古不假,可惜林雲芝沒盼來開榜事宜,倒先打聽到隔壁糧鋪要轉租
--糧鋪掌櫃身子自入冬來,一日重過一日,痨病久纏,如今一朝小年後更是連床都下不了,湯藥難進,掌櫃家中有對妻兒,兒郎又逢本次院試自覺無望,掌櫃恐孤兒寡婦不善營生,左右自家手底兄弟姊妹作踐要吃虧,索性咽氣前将身後事安排妥當。
“自我去後,将這糧鋪賣出去,換些銀兩做盤纏,攜墨兒投奔岳丈家去吧”
他家中妯娌兄弟個個厲害,自家婆娘自幼嬌養在深閨,心如膽細,又不懂宅裏那些彎彎繞繞,孤兒寡母若不投奔岳丈,必定叫家中那群豺狼虎豹吃幹抹淨。
顧氏抹淚勸慰:“夫君,又說什麽喪氣話,大夫都說有起色,将養些時日會好的,開春我們母子還等你帶着我們踏青呢!”
“我自個的身子比誰都有數,不成便是不成”掌櫃的一擺手氣弱,二三十年夫妻情誼眼見要走到盡頭,顧氏泫然欲泣,一雙帕子絞死在胸前,哭聲悲怆。
“命數天定,何必難過,我這輩子萬事不如意,過去匆匆什麽都能放下,唯獨你們母子,我放不下,去前為你添一筆盤纏為往後,算是全了你我半輩子的夫妻情誼,墨兒成家立業後,你若再嫁守寡,皆憑你自己決意”
顧氏涕泗橫流,覺丈夫眼中光景愈暗命不由己,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不會改嫁,不為兒郎,為你守一輩子活寡也值”
掌櫃咳了兩聲,氣若游絲道:“随你”
林雲芝搬來西街時瞧見過糧鋪掌櫃不少回,管中窺豹觀他身強力壯、面龐如鬥,是大富之态,哪裏會想來世光景如此便及至跟前,獨獨留一句可惜。
她舍不得西街經營起來的老食客名聲,隔壁糧鋪店面大,院子廂房不比如今,陶家人全來都住得下,頗合她的心意,價錢上自然頗有照顧,沒讓他們遺孀母子吃虧。
“顧姐姐,不急這兩日,您慢慢收拾,幾時走支會我一聲,過後我再差人修繕店面”
新店不對口,許多地方要改,加之鍋碗瓢盆、案幾條椅、引流老客戶,着急些新店也得年後開張,所以林雲芝不是在說客套話,她是真不着急,新店要同大酒樓比肩,後廚就不能像如今一樣寒酸,樣樣菜品都由老板親自掌勺?
招募廚師是項細活,選不好人培訓完跑路喽怎麽辦?吃力不讨好的事,林雲芝不恥于做,好在是古代,方法可就多了,比如賣身契!封建等級制雖無人權,但大環境如此,林雲芝能謀兩分輕松,不是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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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人這事,靠自己當然不行,她差朱韞幫忙:“我不求人天賦異癝,只求好掌控,奴籍最為妥當,退而求其次,肯定下長久契約亦可”
“這并非難事,我明個尋縣裏牙公問問,百十來口,總能找出一二滿意的”他沒緣由,點頭辦事。
“不出意外,水雲居趕在年後能同師傅新店前後開業,您莫要厚此薄彼,便是對徒弟最好的回報”
林雲芝笑罵他鬼精,送了一甕蜜漬梅花:“一大簸箕,才得三罐,回去煮茶烹酒都好,招客亦不失體面,且省着些吃,時令吃食,一年方能得此一回,此後只能待來年。”
陶甕兩耳肚圓,朱韞收捧在手心,以梅茶做贈禮,他這師傅雖為鄉婦,風雅韻味卻不失文人:“如此,徒弟讨饒了。”
朱韞辦事走心,兩日後就傳來消息,說是牙公處有她中意的,那人面相有些不濟,要或不要需得她親自掌眼,林雲芝遂從馬車趕去縣城。
車夫熟攆,輕車熟路穿過人聲鼎沸的主道,過河畔小路在一出巷尾停車,順着拐過兩條岔道,繞進一扇桃木門,推将進去,見朱韞并一花甲老人在旁候着,瞧見她來,幾步到跟前。
“見人吧”林雲芝沒空打話架子,臉一板,頭回買人做起來竟像是常客。
牙公愣了愣回神,昏花老眼笑成兩把彎月,以為是大主顧忙道:“小娘子裏頭請,小老兒這便帶您見見貨”
屋內不大,裏頭陳設簡陋,床榻屏風一概沒有,一層窗牖紙糊着--家徒四壁正好襯這四下,林雲芝目光落在屋子中央的黑幕布上,其高可人,四方端正,能瞧得出來是囚籠.
牙公繞過他們,一把掀開露出裏頭風光--林雲芝不禁往後挪了挪,無他,先頭有黑布蓋着不易察覺,如今掀開一股子難以言喻的氣味,險些将她熏暈過去。
定眼一看,毛絨絨幾個腦袋--披頭散發趴着鐵欄杆往外看,或明或暗,透過那一雙雙眼睛。
林雲芝瞧出裏頭的渴望,他們手上扣着鐐铐,幾近衣不遮體,滿頭青絲亂成一團,幾個長相惡煞的,暴—露在外的肌膚隐隐能見深青色烙印--那是晉朝罪奴的标志,終身洗不掉的恥辱。
“你傳話裏的是哪個?”林雲芝朝朱韞詢問,這家牙公本事不小,連囚奴也弄得來,偏偏這群人膀大腰圓,手臂上隆起的肌肉--孔武有力
面相不見俊俏,似像塞北蠻夷之地,長得粗狂曠野,四肢修長,當下晉朝有流言,此容貌者最得聲色犬馬酒巷紅樓裏婦人們的喜歡
--不光圖身子暖,下頭亦是有了不得功夫。
林雲芝皺了皺眉,她是來尋廚子的,不是來找姘頭,牙公見小娘子貌美,一雙黛眉不喜,明白其拘謹道:“朱公子中意的是他”引着人看,林雲芝瞥見時眉頭一跳,叫那人形貌所驚。
晉朝游牧鐵騎皇權,民風崇武,肩寬腰窄,少有見如此枯瘦如柴,兩條膀子壓在身下,好似兩條蘆花杆,不肖大力便能折斷,這颠得起勺?
“小娘子有所不知,他名喚阿鬥,莫看他病恹恹的,實則有把子力氣藏在骨子裏,原先是官老爺家的掌廚,那官老爺得罪上頭,一府子奴仆賣得幹淨,我是費好大把力氣才搶到手的,先頭掂量價錢,有露過兩手”
林雲芝矮下身子問:“都會什麽?”
那人沒反應過來,好半晌牙公提醒“看重你的主子來喽,還不開睜眼”,他才緩緩回神,唇瓣翕動,聲音似含了沙:“你要買我?”
林雲芝搖頭:“沒譜,看你值不值得!說說吧”
他眼中忽地有了光,滿臉泥垢也遮掩不住道:“學過三年湘府菜,威風時手底下幫工能有十來出頭,大宴辦過幾道,十碟六盅都會!”
他還要繼續往掏底,林雲芝卻讓他噓聲,而後對牙公道:“便就他了,牙公開個價”
“小娘子是朱公子介紹來的,自然不敢叫您吃虧,實在是阿鬥進價委實比旁人要高,因而......小老兒打臉,六兩銀子,不好再低喽,單單養他這些日子,耗費銀兩就不少。”
林雲芝似笑非笑地盯着牙公,指了指阿鬥的手臂:“一日可有一頓?我之所以能瞧得上,實在是他對我脾性,可牙公若是以為我人傻好欺負,那這買賣就沒必要談下去,不說他如此瘦弱,身上多少有病痛,往後藥物補物全要我一人出力,說句不中聽的,人我還沒使貫,先翹辮子升天,到時候我找誰讨公道?”
牙公忙呸了兩聲,直拍自己的嘴:“小娘子不敢胡說,唉,我如何都不敢再報,不若小娘子報個價,小老兒看看可行”
林雲芝比了個數:“三兩,好賴我自個負責,如何?”
牙公眼神來回睃擺,這人自來時便日漸消瘦,若是再留真保不準要砸在手裏,有冤大頭肯接手,雖說吃虧但咬咬牙還是能過去的:“成交,委實是看在朱公子面上,否則決計不能出這個價,望小娘子到外頭莫說是從小老兒此處拿人,丢不起這臉啊”
“放心,我嘴嚴,得了便宜不會再賣回乖”林雲芝道:“先收拾幹淨再回去”免得李氏瞧見以為她招個乞索兒回家
雙方交納過身契,林雲芝便将人帶走,交由朱韞領去打理,那一頭糟發是要不得的,身上污泥衣物,等朱韞再領着他回來,林雲芝咂摸下巴道:“不錯,瘦是瘦,往後還是能養回來的”
阿鬥五官是濃重的外境容貌,絡腮胡、藍眼睛,鼻梁高挺,發色也非烏黑、偏帶着卷翹焦黃,阿鬥太瘦,面皮搭在臉上--不妨礙看出他以前的俊朗,見着自己新主子,阿鬥沒拘禮,他看着人道:“為何買我?”
林雲芝打着太極:“往後會知道的,你要記住,從此以後,你只能聽我的”
新主子卻繃着張臉,阿鬥想了想,什麽都沒說,點頭應道:“嗯”
對新鮮出爐的小跟班,林雲芝還是頗為寬容的,銀子使得不心疼,反正以後他都能給自己賺回來,她這主人大房,跟班自然會更賣力,這住宿又是難處。
她同李氏在店裏住着,兩個婦人在,阿鬥一介大男人總歸要礙些名聲,林雲芝就近尋了個空人家,倒也安排明白。
林雲芝挑了盞蜜漬梅花烹茶,壺內水沸,沒來得及添梅花,就聽見外頭有個十七八模樣的小厮,手裏一面銅鑼敲得咚咚響,沿街邊跑邊喊:“青天老爺開榜喽!”
她騰地站起身,喊上阿鬥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