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好大一條烏龍
“可瞧真切了,當真沒有?”黃氏自地裏趕回來,額角生汗未褪,盤問再三依舊得個不字,眼前止不住昏聩發暗
林雲芝手快扶人坐好,黃氏嚎着嗓子,面色發苦卻一味撐着交代:“這事先別捅去老四耳朵裏,恐他心底生出疙瘩,緩緩同他講,好叫他能想開些”
“娘,如何能瞞得住,家興昨個才回書塾,西街巷子離張榜處近,用不上我們多嘴,他自走去瞧,誰又攔得住”
到時見榜上無名,任她們一葉障目,只怕會适得其反,見了反效。
“會不會是謄錄時,錯花眼漏了咱家興的名?”黃氏心存僥幸
“倒有此中可能”林雲芝叫她問住,又沒法子否認,縣官體恤各鄉鎮來去途中颠簸、消息不通,命錄事謄寫各鄉鎮考生評績,分發張榜。
不比縣衙府外總榜,一審再審,沒有纰漏,嚴密上确是欠奉,雖說不大可能,但說不準那日燈暗,鬧出烏龍亦未可知,怪她前後腳不對付,若是能多留些時辰,如今也能給黃氏答複。
“娘要進城看看?”陶絮也盼着是錄事謄抄出了錯,小弟自幼發憤刻苦,得先生提字誇贊.
筆墨詩書自己一介婦人品不出好壞,卻不妨求好的心思,屢遭打擊,鐵打的性子怕也該熬不住:“嫂子留在家中照應,萬一家興回來,家中無人,連個說安慰話的人都沒有,我同娘走一趟。”
黃氏曉得姑娘身子骨這些日子硬朗,不懼颠簸挪動,沒反駁:“此話在理,老大媳婦也莫在家中苦等,直去書塾把人接去館子,老二媳婦與你,二人看顧會牢靠些,旁的閑話不用我交代,你自己掂量着拿主意”
這得有多不放心?陶家興逢書中大變,亦能挺過去,院試再難還能成惡虎吓退他不成?黃氏為母則憂,亂了分寸。
林雲芝不好拆臺:“娘只管放心,家興我會多留意,不會有差池,您二人趁早,莫待日落昏暗,不好趕路。”
陶家女眷這頭人仰馬翻,臆想種種囧境,當事人态度卻出奇平靜,素容沉着,研墨執筆在生宣上書意。
落下鐵畫銀鈎的字跡,可見臨貼者工筆刻苦,細看能覺筆鋒不似往日穩當,懸于紙上久久未落,一滴凝墨不堪重負,自懸空落下,滲透一貧如洗的平靜。
有些暗潮洶湧能藏在心底,粉飾太平,但它翻攪過的浪花,如蔓延的藤蔓,無休無止,在屬于心原的田野裏瘋長,直至将理智吞噬殆盡。
及第落榜前,他真的做不到心如止水。宣洩總得有口子,陶家興不能任由自己自甘堕落,陳書是他排解的法子,所有不如意聚在筆下,随着紙面破碎,如風過林梢,來時洶湧去時平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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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不妨有些不成體統,哪壺不開提哪壺。鐘習遠滾圓的身子擠開門,掐着腰氣都沒喘勻,不待梁正與他擠眉弄眼,這一嘴話好似燎泡,不吐不快:“家興兄,許翀那混賬玩意兒居然中了。”
他及至案幾,給自己斟了兩大杯茶水灌下,喉間翻上寒氣才罷休,往凳上一坐:“我便納悶,他整日招貓遛狗,心思慣野,如何能入學政法眼?莫不是他爹捐出來的秀才?”
梁正一扶腦袋,狠狠照着他後腦勺便是一記耳刮子:“學政大人你也敢胡亂編纂,原以為你滿身橫肉旁人無法企及,且不知胸口三寸裏竟藏着豹子膽,仔細許翀聽去,往上頭遞了信,瞧縣太爺不拿你的罪”
鐘習遠疼得直吸氣,呲牙咧嘴道:“他有本事就去,老子敵不過戍邊的鐵騎軍,還怵許翀那三兩重的耗子?再說我不過是打抱不平,便是皇帝也管不着平頭百姓屋裏頭嚼什麽舌根,光他一句話一封信,就能定我鐘習遠罪?”
梁正心想哪裏是定不定罪,鐘習遠這頭蠢出天的王八,先頭交代他的話半點都沒記得,他也是喝了迷魂湯敢信鐘習遠靠得住。
他偷拿眼縫去瞥陶家興,有個腦子都知道許翀同人不睦,如今許翀中榜,當着他的面提起,誰心底不起疙瘩,如此淺顯的道理,偏偏鐘習遠猜不到,苦他琢破腦門子想把勢頭掰回來。
陶家興溫聲道:“許翀品行雖差,肚中确有文墨,學政中意又有什麽好妒,只管說出去叫外人笑話,以為我們肚量小,及第為次,莫要失了名聲,得不償失,不濟明年再考又如何?難不成數落的眼光見得還少?”
此話是真的,比起鐘習遠的混日子,陶家興從學業及至品性無一不精,如此屢次不第,在書塾中堪稱對刻苦之人最大的打擊。
無他,瞧瞧人陶家興,那樣拔衆依舊落得跟他們一樣,刻哪門子苦,不如回去舒舒服服繼承家業,反正他們又非走科舉不可。
一屋子人沒了聲響,鐘習遠心再大也察覺出不對勁兒,梁正一張臉快擠兌成偏癱,兩句囫囵話憋在嘴邊:“家興兄,我不是有意的,你也知道我這人,管不住嘴,并無惡意,實在是許......”
後半句他自己個憋了憋咽回去,人後嚼舌根是大忌得改。
“岳亭師兄可在?”門外有個面貌相近的同窗,掀了門簾,探進半邊身子,圓溜溜往屋裏頭望,陶家興擱下竹毫上前問先生何事
傳話的同窗并不曉得內情,只道:“師兄去後先生自會告知”
陶家興頓了頓,扶額理袍後跟着同去,鐘習遠這廂心頭大動,思緒如野馬脫缰:“先生不會是要把家興兄逐出學堂吧,畢竟他這杆打擊旗委實太紮眼了”便是結識陶家興,他混吃等死都更加理所應當。
“快閉上你的臭嘴”梁正恨不能離這貨百十丈遠:“真想知曉,跟上去看看”
先生書塾在東南側,建得雅趣,院中央有座知春亭,四下空地栽種牡丹芍藥,間或伴有寓意深遠的桃李,春寒天冷,依稀從老葉枯桠中,窺見繁春後的茂盛,知春之意由此而來。
陶家興到時并未發聲,庭中央擺有一面茶具,紫砂壺中正烹煮着熱茶,細碎的茶葉在滾湯中舒展青翠,一老叟心眼滿是傾注,旁人瞧着不願去打攪,連着那引路的同窗,皆無一言。
老叟非他人,正是書塾先生柳權,字懷仲。
“來喽,就坐下吧”他烹茶手法自有一門工夫,斟了兩杯,陶家興落座,就見一扁圓茶具被推到跟前,柳權虛擡了手道:“嘗嘗”
茶湯濃烈,陶家興不具品茶的能耐,嘗不出好壞,柳權問他如何時,他不願扯謊,只說:“味濃,湯香,至于是否為好茶,此中玄機涉獵甚深,學生不察”
“你倒是機靈”柳權笑道:“你若同我高談闊論,我倒會覺你刻意,畢竟沒閱過各中滋味,全憑紙上談兵,只會讓人覺着虛浮,陳詞繁句又顯作勢,如此回答,甚好!”他伸手拍了拍肩,陶家興縱然心有七竅,但如何都猜不出先生何意。
“可知我為何換你來?”柳權沒由着學生多猜
陶家興如實作答:“學生不知”
柳權道:“春闱放榜,有兩種人不在其上,一為案卷不明所述,是下下等,此為學政一眼所棄無望者,自然無緣春闱放榜;但盛極而衰,有不入目者相較之,出類拔萃的亦然”
陶家興聽至此處呼吸猛地一滞,心底有股沖動破土發芽。
“猜到了?”柳權欣慰看着當初的幼童,眼中盛極而炙的傲然矜持直至如今喜怒不形于色,這幾年不第雖艱難,到底是叫他成長了
“報喜之人想來已然登門,你且回去吧,州府生員少不得有你一席之地,往後造化,全在自己,該教的以往或多或少言傳身教于你,你我師生緣分,如今也該走到頭喽”
陶家興折下腰身,叩首一拜,全了柳權多年來的教導恩情:“一日為師,終身為師,先生大恩,豎子永不忘。”
再直起腰,脊背叫少年朝氣撐起,他沒往村裏去,反去了食肆--壓在心底的悸動雀躍,總歸要尋所屬之人分說述明。
林雲芝不懂得安慰,想着自己尚且只有廚藝能拿得出手,折去集市搜刮好些圓滾滾的山楂,剔核填餡,有上次經驗在,裹糖皮晾涼,插在草把子上,扛着一大串糖葫蘆往書塾去
以前她舍友心情不好,她便買一根糖葫蘆,雖說男女有別,但送一把,什麽苦都會化在蜜糖罐裏。
春闱放榜,學政會點出三甲,有別秀才,稱癝膳生員,月奉同秀才相當,還能得學政舉薦至州縣學府求學,越出彈丸之地,總歸眼界前途會更加坦蕩。
“給生員秀才道喜喽!”
林雲芝同陶家興聽完報喜人所述,一時背負的草把子不知如何處置,索性饅頭鐵牛進門,她順勢推了出去:“瞧你們前頭愛吃,又做了一把子,這回管夠!”
最後,連着報喜的,人手一串糖葫蘆,林雲芝秀臉分不清是高興還是窘迫,頭回安慰就鬧了如此大的烏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