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擺宴
陶家上房的喜事,沒等日頭落山,左鄰右舍拿此做閑資,尚連垂髫小兒亦能口頌,有與陶母交好的婆娘不着四六登門道喜。
黃氏在縣衙府門前灰頭土臉,胸口憋屈勁兒沒來得散,回家兜頭被潑了盆富貴賀語,她人同外頭東倒西歪的柳條枝桠,寒風中不知所以然
怎管推拒話如何饒舌,黃氏也得解釋:“鄭家媳婦,小兒弩鈍,哪來的好消息,老姊妹要打趣在我面面鬧鬧便是,回頭仔細等小兒歸家且不許再提,若是管不住嘴,別怪老姊妹不顧念多年情誼,拿掃帚條掃你出門”
鄭家婆說豈敢,眼珠子左突右進兩圈,納納道:“老姐姐怕還不曉得?我是實誠來瞧瞧咱家秀才郎的,你先別跟我急,報喜的是我親自指去你鎮上店裏,鬥大的文書,你家老幺姓氏有多難認?我能拿這事在你跟前瞎鬧”
見黃氏滿臉疑窦,她一推膀子,掐指頭立了個誓:“好歹今日我要是有半點戲弄老姐姐的意思,只管叫我出這門撞死”
黃氏忙呸道:“死婆娘,什麽虎狼都敢說,也不怕成真喽”雖不得其解,但臉色依舊緩了緩。
鄭氏見話奏效,堆起笑:“文書送去有些時辰,許是已經傳去店裏,老姐姐有閑工夫在這與我争辯,何不自去瞧瞧”
“要是真的,席面排場老陶家一樣不少你”黃氏一合手,雖弄不清其中緣由,縣衙府前确是尋不着名字,可鄭氏這老妖精是什麽人?能得她口頭重誓,黃氏心裏頭坍塌的大廈,晃了晃留有兩條橫梁柱子。
“那我坐等着”
林雲芝廢了兩盞茶,口幹舌燥才把其中烏龍給黃氏捋明白,陶家盼這秀才郎盼了好些年,此次得償所願黃氏一揮手道:“且得大辦”
家中久未熱鬧,中秀才是大事,往後鄉試題名州縣學政縣官會擺“鹿鳴宴”,殿試後聖上禦賜“瓊林宴”,那些他們都差不上手,唯獨秀才功名未顯時,自己還能左右一二。
為圖好兆頭,各氏族及至秀才時家中便會擺宴設席,釀“狀元酒”以示長遠。黃氏親去村口尋徐老先生定日子,而後商定席面菜譜、賓客名單,如今家中手頭不比以往拘謹,席面理該大操大辦
相而言之,席面闊綽,細處計較便多,單單菜譜上講究就能羅列一籮筐,大觀六碟六菜,添之怡紅細點、冷盤、熱菜、糕餅點心、茗酒果蔬,處置不妥,肴馔橫陳、熏蒸腥穢。
目無可悅者,賓客不得盡興,銀子花得就太冤枉,若是貪貴物之名,誇敬賓客,四兩燕窩煮一碗如缸臼,又食之索然無味。
林雲芝照着排場定下寧榮六菜,最跟前上席的是冷菜,是大席的第一道臉面,不用太精貴又不能敷衍,糟鵝掌信、莼菜豆腐、白切雞三道佯眼,重陽如意糕撤盤解膩。
如此賓客肚有三分飽足矣,下頭再上肘子炖黃豆、魁花獅子頭、牛肉豆腐羹、紅焖風腩、雪底芹芽、老蚌懷珠、雞火幹絲熱菜不至于肚中飽漲,提筷卻力不從心;
Advertisement
六碟胭脂鵝脯、水晶肘花、銀芽雞絲、蔥油雙脆、純素鳝魚、拌蓑衣,及至此時賓客已然是以敘舊談天為主,六碟菜不要羹湯滾菜,那樣燙嘴,沒法子抽不出空,與原有之意背道而馳。
溫菜好處得以顯現,每桌再搭一角瓊花露,就着各種滋味,簡直不要太美。
黃氏看不懂,但琳琅滿目一大摞聞所未聞的菜名,腰杆子已然挺得筆直,瞧瞧老大媳婦能耐,光這些菜名她自己一輩子都想不出來,遑論品嘗
倒是阿鬥有底子,指着菜單道:“小娘子,此處略有不妥,既熱菜為肘子,六碟中再添肘花怕是重樣不妥,不若換成海棠酥、棗泥山藥糕,孩提老人歡喜,好克化,言笑晏晏,席面才熱鬧不是”
阿鬥不愧是做過官員府上的掌廚,眼光果真毒辣,林雲芝道:“如此,便按阿鬥所言,換成海棠酥、棗泥山藥糕”
如此一來,菜單上再無纰漏,黃氏列賓客名單時卻遇上難處,陶家自家親戚自然要請,陶家興恩師同窗同會下帖子,情面體己都要眷顧到,無可争議,可難就難在老大媳婦娘家請還是不請?
話裏話外老大媳婦同娘家不合已然不是好遮掩的事,黃氏見識過親家母的厲害,席面若是請人來,難免要鬧不痛快,若是不請,未免落人口實。
林雲芝眉頭微蹙說請:“帖子下與我父親,家興有功名在身,席面當日村中耆老在場,不看僧面看佛面,有場面維系便是我繼母同來,父親亦會管束一二,兩家面上總還是要過得去,況且那日我們女眷在後廚,不會碰面,鬧也鬧不起來,娘不必太憂心”
黃氏算是沒了忌諱,添上親家的名,林雲芝心頭微暖,黃氏大可自己拿主意,當日請林父又如何?她終究不是原身,沒血緣羁絆,所謂的疙瘩更是無從談起,但說與不說,林雲芝曉得,心底那片柔軟終歸不同--就算是自己人和局外人。
席面在陶家擺,店鋪裏的生意林雲芝眷顧不到,好在有阿鬥,阿鬥廚藝上的功夫連林雲芝也忍不住誇上兩句.
湘府菜特色在辣與臘,擅做山珍野味、煙熏臘肉和各種腌肉,口味側重鹹香酸辣,與紅湯火鍋有異曲同工之妙,林雲芝傳授他吊湯方子,阿鬥學得快,不過兩三回已然能有七八回像。
林雲芝笑着誇自己撿到寶,阿鬥臉皮薄,不經說幾句便面色緋紅,她有時起趣味,偏愛看七尺男兒紅臉。
阿鬥委實受不住會回嘴:“小娘子莫打趣某,如此吊湯手法少見,小娘子能鑽研出法子才是了得,某自愧不如”
當廚師誰不喜歡聽別人誇自己手藝好,但獨攬功勞卻是于心有愧,林雲芝搖頭道:“謬贊,方子乃古籍中所記,非我之功萬不敢貪墨,不過勝在多看過些書而已”
火鍋吃法豪放,有擊鐘列鼎而食的說法,起于宋,興于明清,清朝嘉慶帝曾擺“千叟宴”,數目達千餘口,如此規模才将之推于人前,正式紅火起來。
阿鬥心底有惑?士農工商,商賈雖不短錢財,但社會地位有限,小娘子何等家境,前頭主子官銜不低,搜羅過不少食道古籍,卻從未有所聽聞此等方子,大體合該是小娘子命好。
林雲芝笑了笑并未多作解釋,有些事注定無法刨根問底。
“小娘子傳阿鬥方子,如今又留我一人看顧肆內,不懼阿鬥心生歹念坑害于您?”阿鬥垂着腦袋,盯着鍋中濃湯滾沸。
自然是怕的,但大晉法嚴,簽有奴契的奴仆一生不得叛主,若是下頭人做出賣出求榮的醜事,主人家一紙訴狀遞去衙門,大獄庭杖都是常事,便是有人作保亦無濟于事。
故而林雲芝才敢壯膽放手,阿鬥只有跟着她能有好日子,而這些日子其脾性自己還是有些清楚--其人忠厚,并非偷奸耍滑之輩。
“我既敢放手,自是有手段,你也曉得我同朱韞交情甚篤,你是聰明人,應當不會做出飛蛾撲火的蠢事”林雲芝眼底帶着笑:“我從不做沒底氣的事,你可明白!”
阿鬥腦袋垂得更低,恨不能戳進衣領,他動了動嘴唇,聲音有些輕顫:“明白”
陶老二肚裏攢着話,老四考中秀才原是高興事,他不該攪和,但朱韞幫忙買下阿鬥,陶老二想這事應要同老四商量。到底是自己猜想,話沒說太明,迂回曲折些。
“老四,大哥走得早,大嫂年紀且比你還小些,要替大哥守一輩子活寡委實強人所難,若有上門求娶,大嫂自己中意,你該會不會同意。”
“二哥為何這麽問?”陶家興心頭一緊,他從未想過林氏會改嫁,可又找不出話反駁,林氏品貌性子都是難得,不談高門,農家子多少雙眼睛盯着,真若那日有了意中人,自己又能奈何?放手?還是婦道約束?
陶老二道:“也不跟你繞彎子,縣令家的公子朱韞,我瞧着他對大嫂甚好,有些不似尋常朋友,大嫂許是對其也有些意思,我同你說是叫你有準備,畢竟大嫂為陶家付出良多,将來她改嫁,我們便是他娘家。”
“二哥說的是,大嫂真若想離開,陶家,便是她最大的倚仗”
陶家興忽地想明白,他既攔不住,索性各憑本事去争取,畢竟比起所謂縣令家的公子,他與林氏之間有親情連着,近水樓臺,他總歸能長處。
以往他都把心思藏在暗處,以為林氏會一直留在陶家,二哥一席話叫他揭開蓋在面上的自欺欺人,或許他應該主動些。
至少不能不戰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