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懷仲
臘月二十三的日子,席面闊,沒得要用八仙桌,十來人一席,熱鬧擺出陶家半條巷陌。
折貼撒網般出去,名單上不少耆老名仕,不敢馬虎,林雲芝夜裏打盹都小心翼翼,天不亮就摸黑起身。
廚房裏外,走廊滴水檐、院井臨搭的臺子,銅铛酒缹琳琅滿目,矮敦子裏煨着幾樣煲湯--這些菜磨工夫,若不隔夜提前準備,一早席上趕不贏,肉老塞牙,難免要落下程。
林雲芝架上鍋生火燒水,一會兒熱水用處多,現下爐閑着多備些,她這廂折騰鍋中水滾開,東院屋頭亮了燭火,黃氏并李氏前後腳,見老大媳婦忙活開,黃氏打水收整得愈發麻利,挽了個簡巧的發髻,換好體己的新衣
近處燭火下看,紅團團一片富貴,倒顯出她兩分福氣。
黃氏是當家主母,席面露面招至賓客,後廚這些拉雜活不過她手,沒工夫在後院折騰,老大媳婦眼底下積了層青灰,夜裏想是沒睡幾個時辰。
廚下裏外要她一人安排,确實耗損精神,趁有空她能幫上一手是一手:“辦場席,要你忙前忙後辛苦,你且注意些身子,莫要太逞能,有事只管假手旁人,我那些老姐妹,手藝雖不及你,手腳算是麻利,萬不要跟她們客套,你越央着她們反倒越高興”
得虧不是明六朝,規矩婆媽細碎,違制禮法諸多,喜喪之宴也要縮着脖子辦。
這年頭隔三差五,誰家逢喜事,非絲竹管樂、紅燭炮仗熱熱鬧鬧的,後廚女眷自家四六雙手外,還得倚仗左鄰右舍,計較起來,人心隔肚皮。
如今你使喚她們應手,來日她們使喚你師出有名,情面上誰都沒拿桑,事才能好辦。
黃氏眼珠子睃了兩圈問:“老三媳婦還沒起?”
“沒呢”李氏接了話,她昨夜傳過下房,貼窗邊聽劉氏同老三咬耳根,許是沒多大顧忌,叫她聽真切喽,老三這回沒順着他媳婦,有了口角,火氣有些沖,還是她敲門,裏頭才沒吵起來
劉氏答應得不情不願,李氏想盼着她真心全是不大可能,這節骨眼她娘風聲鶴唳,若不替劉氏遮掩,回頭一準又是夾老三在中間為難,自家男人心底不好受。
“鐵牛前頭竄肚子,折騰好幾日見好,脾胃經不得打熬,三弟妹眷顧琢磨是正經事,不好叫她丢開,做娘的心疼、您做奶的心底也不好受,這些活不打緊,三弟妹懂得分寸。”
李氏在當和事佬,林雲芝靥着笑:“誰說不是,小孩子嬌貴,就怕有病有災,三弟妹擔憂是常情,若她真抛下鐵牛,兒媳自認大罪過,于心不安,廚下如二弟妹說的,又不是折騰不開,不肖太多雙眼睛盯着。”
“你們少替她好言”黃氏嗔道:“哪是擔心孩子,無非是瞧分了家,我們上房日子越過越紅火,心下有妒不願來罷了,家興考中秀才,往後是要做官老爺的,她前頭當我面數落,這下是沒臉,怕我以牙還牙,好賴也用不上她,眼不見心不煩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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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氏心底扣了帽子,過隙生痕,李氏就算舌燦蓮花,該不待見依舊不待見。
西頭屋子,鐵牛苦着張臉,他老子娘連熬了半月的白粥,愣把他嘴裏那點鹹淡磨光,起初拿糖果哄還能乖巧聽話,前幾日饞嘴吃過糖葫蘆,有了比較嘴便挑起來
想着饅頭日日在她母跟前晃悠,私下偷偷不知開過幾次小竈,自己沒口福,小臉愈發挂不住,這不劉氏又是一碗白粥,他當即鬧開了。
“不吃,才不要白粥,我要吃肉”
“鬼喊什麽,一會兒子你奶擺席還愁沒肉吃,給我把肚騰出來,有的是時候叫你裝”
鐵牛要鬧,她娘臉一板,他自小便精通外強中幹四字道理,遇上他娘生氣,半點脾氣也不敢發,委屈巴巴低頭捧着碗,兩滴珍珠淚要掉不掉。
要說陶家最見不得陶家興好的非劉氏無疑,像是自己原以為棄之可憎的廢物豁地變成世人稱頌的美玉,得失好壞之間的落差,足夠将心底那點不甘撐大。
劉氏心思深沉,又是不肯吃虧的性子,陶家興如今出人投地,就要抹掉他十幾年的供養?外院有多紅火熱鬧,劉氏心底窟窿疙瘩便有多深,瞧見自家男人理衣角出門,忙喊将住人,隆起一邊眉峰,朗聲道:“叫你問的事如何了?”
陶老三半只腳跨出門檻,聽得劉氏的話,頓住腳步回身問何事:“這幾日事那麽多,你不說清楚我哪裏能知道?”
劉氏一副知道你會忘:“要你問問大嫂店裏缺不缺人,二哥好說話要你去多句嘴,你說說忘了幾回,要不是我在娘跟前不得臉,用得上你嗎?親兄弟之間好說話,指着你做些事怎麽如此艱難。”
陶老三眉頭一簇:“是我叫你在娘面前沒臉的?人家泥菩薩過江你不幫,如今家興發達,我可不去他們跟前顯眼,院裏事多,你也收整收整去幫幫大嫂”
劉氏想好事撈不上,費力氣卻惦記自己,敷衍兩句自己曉得,陶老三事壓在尾巴,分家後自家婆娘跟老子娘徹底撕破臉皮,不是三兩句話能勸得開,掀了簾子出門。
男人不頂事,劉氏又氣又急,眼見跟酒樓掌櫃許諾的日子愈發近,銀鈔鋪天蓋地吊在眼前,看得見摸不着委實太熬心性,黃氏一堵牆攔着,她擠不進酒肆,更遑論偷方子。
鐵牛一碗粥沒動靜,劉氏見後滿肚子火氣嚷嚷:“你爹不肯使勁兒,明個你娘連給你的束宥都交不起,讀哪門子學堂,跟你死鬼爹耙地去,做一輩子沒人看得起的活兒”
誰不是項上頂顆腦袋,憑地她做不成秀才舉人娘。
陶家兩進的院子,東西兩面廂房,隔道敞亮,劃出片不毛地,臨門邊的條凳偶席上,坐着記禮薄的秦學究,往來随禮全憑這禮簿做憑證,主人家往後照着回禮,免得弄出吝啬不齊對的賬。
農家人向來有禮輕情意重的說法,秦學究老來昏聩,這二兩銅板還是能數得清,一盞熱茶霧花眼,他擡手揉了揉,睜開時見肖似縣老爺的一張臉貼靠來,還以為是做夢,待碩大銀錠擲地有聲在跟前,來人自報門楣,才知真是縣太爺尊駕,忙起身歉禮
“小老兒不識堂尊,有失遠迎”心中驚駭,陶家鄉野門戶如何與朱家高門有往來,依着份子錢,堂尊倒像是好友随禮,其中關節想不透徹,後背不經滲出薄汗。
朱正年虛擡手止住禮笑着說:“學究年長,又有功名加身,無需對爾還禮,我左右兩位亦等着随禮,先生莫要在這上頭誤功夫”
他為人有兩張臉,堂前堂後旁若兩人,如今挂着的是春風和善,秦學究年紀大,一輩子沒多少本事談資,今日堂尊如此敬重,席罷又值得他大肆一番誇談,不僅好奇堂尊口中左右。
右手邊上的他有些印象,東街柳胡同巷子的柳先生,這些年十裏八鄉,數得過來的秀才,皆出自他桃李門下,有聞是朝官致仕,如今一見卻有不對,太年輕,形容不過堂尊之姿。
後者正值官運,前者這仕致得有些早,不過朝堂之上,身不由己事多,自己濁眼哪能看得透。
“這位是?”倒是左邊青衣老爺,恕他眼拙,沒認出來,朱正年拘着笑臉打趣:“瓊鳴,看來你這州府學政官,當得可比閑雲野鶴啊”
正兒八經打趣,嚴岐也不惱:“經年輾轉,哪比鈞山一方父母官,臉生不識是好事,若人人都曉得學政一副這樣面龐,少不得投機取巧的上門,擾了我清官的名頭”
朱正年砸吧嘴,樂不可支:“你呀你,還真應了官家賞的那張匾--公正無私”
“好了,今兒是我學生的場子,你二人如此搭臺,我第一個不依,都別在這杵着,一邊沏茶去”柳權沒叫兩人唱花腔,再有一會兒,這禮薄該拿筆的力氣都沒有了。
主子家聞得恩師堂尊親來,陶家興引着三人去了廂房沏茶端禮,懸在頂上的三座大山散去,秦學究擰了一把汗癱坐在玫瑰椅上,心中有道振聾發聩的聲音--陶家小兒恁地如此厚的靠山,落在茅草屋裏的金鳳凰,倒是應景。
柳權、嚴岐非尋常富貴人家,何處金貴湯茶沒飲過,林雲芝起初聽時默默收了陳年的舊茶,挖出前些日子帶回來的蜜漬梅花,遞與陶家興
“也不敢在幾位大人面前賣弄,圖個時令節物,你送去與他們沏,不奉承充大,留個清明影響”
陶家興低頭看了眼圓肚陶罐,心頭暖和,嗓子有些沉,尾音山遙路遠的飄忽:“嫂子思慮深遠,提點家興了”
林雲芝擺手說不過是趕上:“他們瞧中的是你,能給你添花,也是了不得的事,你且快去。莫叫他們等久”
兜來轉去,陶家興同學政的緣分還是沒散,書中所載是救命恩人,有再造之恩,如今亦然,畢竟科舉一輩子成敗虧得這人成全。
嚴岐品了梅茶,不知為何想起梅亭那首糊塗詩,他不由得失笑:“前有取蕊熬粥,後有蜜漬梅茶,文人雅士追評的四君子,一并叫你們烹煮個遍,當真有趣,有趣得緊”
想着來幫襯的林雲芝豁然在門庭外頓住腳步,面色大囧,腳裏外怎麽擡都不是,當初即興之作,如今會是如此形貌--相形見绌下,她委實是俗不可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