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火腿

過完臘月二十三,離年關就沒有幾日了,國之大事,在祀與戎,今上國主中興,王朝九府十六州。

錦繡京畿及至邊疆塞北,春耕秋收甭管喜不喜人,大年一應是要大操大辦的,歲吉的水點心、飲桃湯,再有年飯、年糕、烀豕肉、貼倒酉守歲,日子掐着尾巴,沒等砸吧出滋味,指頭縫裏先流幹淨喽。

比不得宮廷貴宴的牦象之約、龍肝鳳膽,該有的時令果蔬,風幹臘物如今要緊着置辦,這些年貨懸在家中梁上,親友來時一瞅無不豔羨,你再裝作一派雲淡風輕,面子裏子保管賺得足足的。

談起腌制臘物,火脮必不可少,其中又以金華、蘭溪、義烏三處有名,記不清是那本古書談起,火腿惟杭州忠清裏王三房家火脮,四錢一斤者佳,其香隔戶而至,照着晉朝銀錢量度,一斤十六兩,一兩十錢

知縣、縣丞這等有品銜的朝廷官員,一年的工錢才二十兩,攏共單炒一盤火腿肉,就得吃掉近半兩銀子,半月的俸祿,便是當官的嘴饞,也得忍三忍,掂量囊中銀兩經不經得起支配。

火腿吃法無甚大的講究,本身已經腌糟入味,煨黃芽菜、火踵、切絲、片或條塊,炖湯混炖都可,剝取外皮去肥油留精肉,用雞湯先煨酥皮,再炖爛肉,取一截子連莖切段,二寸來長,蜜糖、酒釀及水中火轉小火煨炖半日,菜心菜莖不散,湯鮮肉爛,多以豬牛羊後腿,過鹽漬、煙熏、發酵等好些工序。

阿鬥是湘府派出身,腌火腿的能耐絲毫不遜自己,挑原料手法便能看出來,他道:“重陽至立冬為早冬腿,以春分前後又分早春晚春,時候不當腌制後的品級亦有差別,咱們這不豢養兩頭烏做不成貢腿,索性農家以漉汁和糟飼豬,豬食糟肥美,還算能将就湊活”

他指着其中一條豬後腿說: “小娘子選這樣爪細,腿心飽滿,骨似葉片狀的,裏頭油頭小,瘦多膘少腌制期間能少冒油脂,成品色澤也豔,油脂厚不過半寸,紅白分明,鹹中帶甜。鹵鹽宜選西羌山的,各處鹽鋪都有販,取井鹵煎煉而成,如此好鹽才腌得透皮肉”

林雲芝聽後,眼睛冒光,心想她這回是撿到寶了,庖廚行業有條不成文的規矩,大抵一席佳肴,司廚之功居其六,買辦之功居其四,不然也不會有板浦的醋端就比浦口要好的說法。

阿鬥說他曉得這些是因前頭主人嘴刁,總在各州縣遠調赴任,貪圖口腹之欲,遂常把他帶在身邊,跋山涉水,風物見過得多,有過比較。

“無怪乎聖賢有雲,開拓眼界非為官者所利,虛才阿鬥講述,我方是頭回聽說,沒得你提點,回頭滋味怕是要不盡人意”兩人挑了半天的豕腿,因要的多,屠夫拍着胸脯說親送上門。

鮮豬先要修割腿坯,曬腿、整形、修刀,最後才腌制,處置的形貌,遠遠瞧着似琵琶,又稱琵琶腳,李氏瞧見滿盆子的盛況,奇道:“嫂子何故買這好些?”都夠好幾日用的了

林雲芝笑笑:“左不過腌後不怕壞,待對面鋪子修繕完,開酒樓早晚會用上的”

這話半點不假,火腿奇巧,能生津益血,滋腎填精,食療亦可去虛勞怔忡、脾虛少食,頗受後世養生大衆的追捧,也許說法不大恰當,大體是這意思,腌時如待字閨中的林妹妹,弱柳扶風,經不起半點懈怠;腌後畫風突變,能比蜀中名将張翼德,丈八蛇矛、身強體壯,一言蔽之,是真的糙。

同兩豬胰齊煮,油盡去,藏于谷內,能數十年不油不壞,日久味醇,上輩子自己曾親眼目睹百年份的火腿炒出天價,這玩意兒比人還存得久。

今下爽朗,沒有霜雪化時的寒潮,火腿腌攢入味後挂在檐下風幹,隔三差五以篾針刺三處部位,嗅之三針清香便是好的,香味濃烈,林雲芝每回經過廊下時總忍不住貪吸兩口,掰着手指頭數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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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晉好擺席,越隆重的節氣酒樓食肆的生意越紅火,肆內有自己三人也時常周轉不開,臨雇些人又怕遇上心思不正的--鎮上酒樓前些日後的勾當,自己還心有餘悸,斟酌來斟酌去也沒有挑中意的。

李氏眼下欲言又止,先後幾回她沒留意,等留意時問道:“二弟妹有話只管說,自家人不必吞吞吐吐

她嗳了聲,把話表明:“這話合該難說出口,我也是瞧大嫂焦頭爛額于心不忍,怪我謀陰私也好,大嫂肆內正缺人手,風口浪尖的節骨眼上,自然招的人知根知底最穩妥,但話說來容易,真如此,沒得有戲文裏那些數不清賣主求榮的話本子,仗着跟嫂子親厚,壯膽向嫂子舉薦個人。”

“我娘家舅的小侄兒,性子憨厚,手腳也算勤快,由着我娘養大,身上沒半點積蓄,娶不上媳婦,至今還單熬着,前些時候回門,老子娘拉我求法兒,他那爹娘是殺千刀的,拿捏我小侄兒口艾,欺他不詳,一介活人愣是當木頭樁子養。”

似怕自己話別有用心,李氏急急解釋:“他雖不在我眼皮底下養,也算是我看着大的,品行我敢作保,定無不當劣跡。”

林雲芝想跑堂夥計早晚她定是要招,與其繼續瞎貓碰死耗子以待來日,倒不如成全李氏,畢竟實在走投無路,萬不會尋到自己跟前:“弟妹推舉的自然錯不了,那就勞你走一趟,去接你娘家侄兒來,你也明白,我這兒是真急!”

“嫂子......”李氏思慮過林氏數十種推脫搪塞,又或是自己勞廢口舌不得其果,偏偏沒想過,她會如此爽快點頭,劉氏因想到店裏幫忙鬧過多少回?依舊被拒之門外,一時有些不知所措:“我以為......”

“以為什麽?我是豺狼還是虎豹?”林雲芝打趣,李氏錯不住搖頭否認,此刻說林氏菩薩心腸她怕也會毫不猶豫點頭,卻是直來直去的,比老三媳婦那花花腸子好相與多了

她道:“早些動身去吧,免得一會兒天壓青,老二該不放心了”

兀地牽扯上自家男人,李氏不由得臊紅臉,喏喏應了聲:“嗯”

事不大,林雲芝理應能做主,卻特回去一趟同黃氏說起這事。

黃氏正納鞋底,聞言停了手裏的活,擡頭睃瞥一眼:“她娘家舅侄兒的事,有過耳聞,是有些可伶艱難,老二媳婦娘人過花甲,好不容易盼着兒子成家以為能想享清福,不想臨老又添這麽個孫子累贅,舍又舍不掉,老子不養她再不幫襯,那孩子怕也長不到如今,唉,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誰能說得清,怎麽說都是親戚,能幫襯些就幫襯些!”

林雲芝說是這理,黃氏轉頭問起鎮上生意緊不緊手,她食肆裏幫不上忙,家中事卻自想着一力操辦,用她話講--咱不能添堵,老大媳婦能掙錢,那是她的本事,她從沒想過指手畫腳、多加摻和,一家人最後和和睦睦,已然是最體面.

黃氏自認眼皮子淺,村裏長舌婦嚼舌根說老大媳婦不守婦道,整日在外抛投露面,老大媳婦開館做生意,清清白白的,能看清這層就夠了,至于其他她沒心力去深挖。

“你也別太累着,不指望能有金山銀山,安穩康樂就好”老大媳婦的心氣比她當年可高多了,合該去闖闖,到底是受寡婦的名聲圈束。

“娘,原是記不清的事,聽你方才話又惦記起來,有樣兒事要你點頭呢”

黃氏心底吶喊問何事,順老大媳婦眼尾瞧去,愣了愣:“同絮兒有關?”

林雲芝說是:“離了劉家,小姑如今是得自在,湯藥養好些時日身子骨漸也硬朗,娘可又想過以後?”黃氏叫她問住,嘴唇翕合半晌,沒聽到有響動,這話并非無地放矢,眼下再好哪也只是眼下,黃氏能一輩子将姑娘留在身邊不成?談再嫁又言之過早

林雲芝的法子正好折中:“娘比我明白小姑脾性,比之初時彷徨無措,什麽話都能掏心窩子同您講,現下一日裏,您與她對坐說話的時辰又有幾何?相距多少折轉,用不上我細說,您該有數”

黃氏不大懂老大媳婦揭這蓋在明面的窗戶紙作甚,沉聲道:“有話不妨闡明了說”

林雲芝手裏攥着絨線球,一角一角纏:“娘,小姑其實心下比你我都周圓能熬,何故要拘在過去,與其叫她老回想不幸,不若忙活起來,一應事抛諸腦後,且不按雇傭的工錢,與小姑的是紅利分成,您先別想着推拒,絕非是顯擺,長久的金錢命脈,往後便是她最大倚仗,即使再嫁,在婆家,小姑也不至于如從前,任由婆母欺負。”

多少無可奈何全因銅鏽而起,沒容貌年歲的長處,獨獨還能以銀錢添補短處,進退得體便是寡婦也能活出自在。

黃氏臉上分不清喜憂:“回頭我與她說說,去不去還得由她做主”

林雲芝無有不可道:“自是該如此”

明明是啞巴虧,好處贏面全無,喜形于色上,她卻好似占了大便宜,言笑嫣然,老大媳婦退的這一步,到底退進黃氏的心坎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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