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糕餅

李氏娘家子侄,倒跟她口中所述的大相徑庭,模樣不巧,闊額寬腮,不大亮眼的地包天長相,璞頭麻衣罩着七尺高的身軀,畏縮縮站在邊角,沒客人喊時,鳥悄兒,似落了灰的畫,搭一條汗巾,曉得蒙頭做事不讨嫌,有活兒搶在前頭。

林雲芝越瞧心裏頭越滿意,閑下時同人念叨起,臉面上挂着笑:“你家這侄兒,不單你中意我也中意,擔得起你那句手腳麻利,蒙不做聲的性子,別處去保管要吃虧,有咱自家人寬宥,幫襯幫襯,以後的日子也就順遂了”

到底他自己肯下功夫,非是爛泥扶不上牆:“一會兒從店裏撥些銀錢替他置辦被褥寝具,即到店裏當跑堂夥計,回家住就多有不便,正好阿鬥下處耳房空着,他兩大男人湊到一塊,平常還能說說話”

其實也有牽線搭橋的意思,李全往後若能通透,從阿鬥處學些手藝,便是一輩子受用,這事允或不允,全憑阿鬥的意願,自己做不得主,因而沒同李氏提及。

林雲芝踅入後院,阿鬥正在吊火鍋湯底湯,兩口銅铛裏滾着白氣,一面凝如白玉,一面赤若瑪瑙,近了瞧同初熬制時有極大不同,不動筷基本辨不出同自己的差別

離得近阿鬥才有察覺,他沖着林雲芝點頭:“小娘子,可是有什麽吩咐?”

“無事,你且熬你的”打從傳授過程方子,肆內後廚的事,自己基本用不上過問,原千斤重的擔子一時間卸幹淨,如今閑下來反倒不知該做什麽了。

出游吧?臨近年關,商賈游子無不是歸家團圓,自己這會子唱哪門子反調?除開惦記惦記朝暮食,林雲芝想自己還真無事可憂

無有榮哀閑過頭,她竟惦記起陶家興那日醉酒口中輕喚的心儀之人,砸吧兩下,究竟何等姿容才能得他如此孜孜以求。

許是活在書中,避開刺激男主心情大變的原定軌跡,《權臣》裏刀光劍影好似也随之鳴旗息鼓。

不知是不是這世界對自己外來者身份的排擠,有關書中的情節,林雲芝從始至終都是霧裏看花,囫囵知曉個結局走向,定下心去細扣,滿肚子經綸亦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天長日久,她常常忘了來歷

--好似這副軀體并非李代桃僵得以求活,倒像是拾起遺忘的記憶,死的不過是段述不清道不明的曾經。

-不管将來,他會不會位及人臣,權掌朝野,碧海雲天、崇山罅隙之間,總還有她細水長流的日子,大不了不同大鵬扶風,往後他發跡騰達前,離了陶家

本本分分留在鄉野做個寡婦,經營酒樓,每日數數銀子,膝下再養幾個面首,不時寶車香粉,想周游便周游,餘下日子去見見晉朝的山河風貌。

黃氏朝姑娘說老大媳婦的意思,自她身子骨硬朗,話亦越發少,能見身子骨下纏着的陰翳,黃氏沒指望能一下子解開。

“娘只是傳個話,去與不去全在你,姓劉的終究是過去了,後半輩子的好日子還是要過的,你一直悶着,娘心頭也似火熬,你是娘身上掉下來的肉,怎地舍不得你這樣糟踐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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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絮身子止不住輕顫,眼底藏着的弦“嗆”地一聲,沒等奏出千古絕歌,連着委屈、矜克,餘音繞梁在心底,隐忍在風口上晃了兩下腳跟,徹底潰不成軍

“娘......絮兒知道錯了”日日侍奉婆母湯茶依舊換來指氣嘔使、鞭打拳腳,她舍不下心,如此只會徒增母親的愧疚而已。

“唉”黃氏看不透女兒藏起來的委屈,在她背上輕拍安撫:“過去了,都過去了,往後有你哥嫂加上娘撐腰,不求富貴,總能保你康樂”說着,兀地在哭臉綻開笑:“把委屈收起來,以後再不會有的”

“難得人齊,午間便用八寶鴨子,大家夥熱鬧熱鬧”林雲芝笑彎眉眼,同陶絮說起店裏要緊事:“耗力氣的重活由着男人去,小姑只管拾搗洗菜便好,與你的工錢另做他算,想來娘是說過的,你莫要推脫,不見兔子還不撒鷹呢,何況自家人更得講明白,否則我也不敢擔你一句嫂嫂”

陶絮低着腦袋應道:“謝過嫂嫂”

“若有不懂,問我或是你二嫂嫂都行”林雲芝道:“沒明面的規矩,自個家裏別有什麽拘束”

交代的事不少,林林總總說下來,林雲芝叫李氏帶着人轉悠熟悉,晨間送來的食材正好有年頭足的老鴨,食肆買辦上很仔細,即便是老主顧,一樣一樣都是要查的,除開這項啰嗦,餘下的就随意多了,銀子給得足,主人家脾氣又好,為了吃下生意,佃農在量和質格外注重。

古人愛以數字命名菜肴,如八珍、八寶、八鮮、八味、八生不計其數,八寶鴨早時在清朝宮廷菜肴上。

《滬游雜記·酒館》有載做法,将鴨骨架取出,剖空鴨腹在裏頭填以花生米、薏米、香菇、木耳、冬筍、白豆、金針花、陳皮煸炒的八物,多選栗子、雞肫、冬筍、香菇、幹貝、蝦仁、蓮子、青豆,搭合先頭熬好的濃湯,縫合鴨腹上籠蒸煮。

去鴨架時莫要劃破皮肉,待鴨肉吸足熱湯,以六成熱油滋淋鴨子,焦黃為好,彼時鴨肉吸夠湯汁,其肉酥爛,腴香濃溢,不肖費力,輕輕一撥,鴨肉帶骨扯下來,就着栗子、冬筍諸多香味混在嘴裏,滋味齊全的很。

李全随着他祖母,雖說不甚艱難,時常能得葷腥,同這八寶鴨子一比較,此前的法子實在是糟踐了,難怪舅母家嫂子生意如此紅火,這鴨子要不是到店裏來,許是一輩子都吃不上。

他自小口艾不擅說話,此時依舊忍不住道:“我......我能不能用工錢,買......一只這鴨子,我想帶回去......給俺奶嘗嘗”

他奶辛苦一輩子,沒見識過好物,他想讓他奶享享口福,這話說出口便後悔了,鴨子肚裏填那麽多好東西,價錢絕對不會低,興許工錢供不上買一只的。

“要......要是不成,就....就...算了”他一急,話更不利索,似乎覺得自己委實丢人,黝黑的臉憋得通紅,恨不能腦袋垂進衣襟口裏

“全兒,你別急,大嫂還沒說什麽呢”李氏勸道,他這侄兒什麽都好,單就臉皮太薄,沒等別人推脫話,自己先想了千百種不妥。

“你心裏惦記長輩,我一萬個高興,這鴨子是自家嘗鮮的,年後酒樓蓋起來才會想着買”林雲芝斟酌用話,李全原就不報希望,得拒後只低低應道:“那...我先攢着錢”

“那倒不用”李全聞言滿是疑惑,林雲芝擱下條箸,面上溫出柔色:“再有幾日便是年關,我不大懂旁的酒樓規矩,在我這一應不顧時日長短,力所能及範圍內,能滿足你們提的要求,若是你饞的話,只管許這個,定能抱的俏鴨子歸。”

如今鴨子沒後世沾帶顏色,弦外之音,不然林雲芝也不敢如此打趣。

半是玩笑的話,哄得席上衆人捧腹,陶絮也難得露出喜色,阿鬥嘴角抽了抽--他真的高看小娘子的情操,能理所應當抱俏鴨子歸的話,大體也正經不大哪去,李全後知後覺,脖頸兒連燒起片紅雲。

飯後,林雲芝想起自己埋在後院桃樹下的蜜漬梅花陶罐,趕上興致挖将出沏茶,茶具烹調的有模有樣,斟在圓墩墩的茶盞裏,黃澄澄似塊暖玉,滋味較奶茶多了清甜

梅花的清苦若有若無,閑情雅致做了回雅客,念有朋自遠方來--沒等不亦樂乎,真有朋登門拜訪。

“你如何來了?”朱韞绛紫色袍衫映襯遠處青山倒有兩分眉目如畫,瞅見茶案上的架勢笑道:“師傅雅興”後顧自在杌子落座,自斟自飲兩盞後驅退心肺裏翻滾的寒氣:“來給師傅送銀兩喽,好大的生意你要是不要?”

林雲芝沒那麽多禮數顧忌,後為他續滿茶,推将到跟前:“自然是要的,說說?”

朱韞道客套,不急不緩呷着茶道:“是糕餅生意,本沒打算過問的,礙在親戚面上不好太敷衍,遂來問問師傅”

他大伯逢大壽,到知天命的年紀,一輩子也就這麽一回,想着大辦一場,在縣中定了筵席酒樓,承攬排備,廳館整肅,央請州府名流不知凡幾,單單菜品便費大幾百金,不涉糕餅、回禮,理應是排面隆重。

但成也蕭何敗蕭何,央請之人皆是地位尊崇,随禮鬥大,收下時是開心,但回禮可就難喽,少了大家夥笑話小氣,多了自個又承受不起,朱家大伯輾轉反側幾夜也沒能拟定回執禮,想着自家侄兒庖廚出身,便拉下臉皮來問。

“糕餅店你縣城還缺?什麽體面沒有,你少诓我”

“誰說不是”朱韞同是如此想法,可壞在他大伯锱铢必較的性子,縣城十來家餅店叫他挑肥揀瘦竟一家能成的都沒有,不是這家嫌價高不值當,便是那家嫌物兒沒派頭,上不得臺面,他被鬧得沒法子,央告說出來尋法子才松了口氣。

林雲芝睃看朱韞一眼道:“萬一我也不成呢?”

朱韞一攤手:“試試”

話到此處,送上門的生意自己沒道理推出門外,糕餅原是餅店所涉,大體送人的體面除開糖餅的好壞,裝合、引盤也是要緊事,漆盤食盒上的斤斤計較,有錢人不都愛這些花裏胡哨。

朱家大伯在銀兩上計較,她心裏頭總結那些沒看中的原因,無非是索價太高、成本使然,大壽嗎最要緊的不應該是寓意嗎?至于那些糕餅,名流有多少真的會嘗?吉祥意頭到了,這份回禮就算是功成身退。林雲芝動手時有了計較,選材上自然慎重,牽涉掙不掙錢,她可不是白忙活的主。

北宋大家陳達叟于《本心齋蔬食錄》中記載,糕餅無疑以贻來、玉延、瓊珠、玉版、雪藕、炊栗、煨芋、甘荠等為餡

皮宜潤薄,以顯餡中富貴,菜蔬比之瓜果要低廉,口感上雖有些欠奉,索價低,消費群衆自然就廣,人靠衣裳馬靠鞍,用糖霜果醬點襯,圓滾滾的糕餅在食案裏擺出吉祥,上書吉祥話,任誰掀開瞧,心裏頭不高興?

林雲芝做了兩盒樣品,果盤分作七瓣,每一瓣便是一色,赤、橙、黃、綠五彩斑斓,上頭有字,連起來能是句吉祥話,用着果醬點綴,就是字不大好看,等若是定下來喚陶家興來書,龍飛描鳳怕是更顯大氣。

“你帶去回叫你大伯看看,若是滿意再議價錢,只告訴他保管不貴”

朱韞說好,捧着食客回去,李氏說:“這真能成?”

林雲芝笑笑未果,次日晨間朱韞就差人遞消息來--邀她去談索價,李氏兩顆眼瞪得滾圓,只覺銀子在她大嫂這似乎格外好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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