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媒婆上門
臘月尾巴幾日,書塾、糧鋪、酒樓、菜販肉販,敞開門做生意的商賈,辛勞整年也都給自己忙裏偷閑找由頭,松快松快,各家除塵迎新,挂春幡、換桃符,順道與有往來者送五辛盤、糕餅點心賀新歲。
即知堂的先生,最末怕被學堂的皮猴叨擾煩了,不等院落鐘響,說完四書所論,引兩句欲修其身,先正其心,欲正其心,先誠其意做戒辭,草草放了他們回去。
堂中學童礙于先生積威深重,深表君子戒驕戒躁,辛苦憋着道別:“先生福壽安康”“新年吉祥”
“少來虛禮,都滾回去吧,看着礙眼”這些學子脾性貓狗都嫌,多留一刻,就是在給自己找罪受。
學童全不惱,假字當頭,別說耍臉子、打戒鞭罰戒訓,咬咬牙挺過去,深谙忍一時風平浪靜,後頭敲鑼打鼓放炮仗,該如何盡興全在他們,東街胡同巷子先生嚴苛的名聲在外,課業重,一年間能放的假,屈指可數,因而沒等回學舍,離學堂遠些的路上,就差不大多瘋了。
柳權踅入後院,知春亭中,嚴岐席地而坐,茶案橫擺一套玉石砂壺茶具,團團白霧從壺口升将起,聞得聲響,兩把刀裁入鬓的長眉一挑,待柳權走進亭內,漫不經心又似打趣:“沒等鐘落就回來,不多留你的得意門生講講?”
“能講什麽?”柳權執盞的手一頓,不避諱道:“為官之道?還是縱橫禦下?”
“你啊,一如既往的口是心非”兩人幹系,遠非同窗,更為朝中兩派翰旋的兩枚最有力的棋子,只可惜憶往昔,如今前者京官遠谪,後者朝堂除名,郭氏一門覆巢之下,連同他們這兩枚完-卵,再無起死回生之力
“當初你就該聽春鋤的話,留在京都,隐姓埋名兩年,等風浪過去,混個謀士的名頭,從莽或是拜鶴,只要不到陛階臺前,韓黨手眼通天,還能從龍口奪人,将你挖将出來?”
當今晉廷,在位的元德帝已有了春秋,膝下子女不計其數,名望在外的無非三王一女,皇長女鹹寧母家雖卑,夫家卻系出名将門庭,十萬曠野軍駐紮峑戎,兵權在握的皇親國戚,縱為皇女,依舊令諸皇子忌憚;
鶴駕皇長子地位尊崇,乃大行皇後所出,儲位東宮下領詹事府、兩春坊的班貳,府尹不是他人,正是太子少傅兼禮部侍郎林瓊,雖未攝政,實為正統所向。
餘下吳王、邕王乃惠妃所出,娘舅家世代文臣,盤踞內閣六部,當今掌事大學士正是惠妃生父--韓雲生,亦是嚴岐口中所謂的韓黨,深得元德帝器重,起草拟旨系出內閣,再通行六部,加之韓家根深蒂固,說難聽點,朝中文臣,韓家黨羽割據半壁江山,同皇長女婆家顧氏,分庭抗禮。
自古有朝便有派系,儲君雖定,但宣召的旨意未下,派系争權,轄制一日不休。
柳權聞言終是掀了眼皮,他性子周潤,朝中多年沒養出太多本事,唯獨有項巧活,一應自己不願接的話、做的事,便是對方說破嘴皮子亦是無用,能将視若無睹秉承到底,但風骨之人,或多或少有不容旁人涉及的領域,嚴岐方才所言正好涉及那片避于世人之處。
“你又何必五十步笑百步”他将圓墩墩的茶盞不輕不重落回案幾,神情有些松散:“若有勸慰我的心胸,林甫,你早不該做這天下座師的美夢,你我如今都是棋局人,如何行道,全憑當初一腔心力撐着,挑明了,這勁兒就該散了,何故不做睜眼瞎,各自過完下半輩子。”
“懷仲”苦澀自胸中方寸之地蔓延,嚴岐此刻方知何為有口難言,萬般斥責話皆因過往而張不開口,只覺如坐針氈,一盞茶将将飲下便起身辭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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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寒料峭的風撲在臉上,亭外枝丫處挂着的霜雪,霧花了他的眼睛:“你所養的棋,我會盡我所能冉助,只為你能得償所願”
頓了頓,呼出的白氣煙圈似往天邊飄去,聲音有些幽遠:“天下座師之名,我從未想過,當初桃李天下的自始至終都是你。”
柳權一言未發,愣愣與茶壺眼兩相對視,好似天地間再無他物能擾,素來的裝腔作勢,藏了十多年,如今依舊能演繹得盡善盡美,沒了頑童的嬉鬧,冰霜化去的滴答聲,間或是沸水翻滾引得茶吊子嘟嘟作響,數不清靜坐多久。
衣角鬓染風霜的人猝然染上笑意,聲若柳絮浮萍,傳不出庭院,沒來得宣告便轟然長逝,他道:“從未有過棋子,也無所謂的得意門生,萬象空悲切,從頭到尾,都是你們在想着我争,想着我不甘心”
“其實,從應天府中出來,于我而言,晉廷種種,一應都是化外之物,不過是得過且過而已”
這班學童能有出人頭地者那是造化,碌碌無為亦是天命,銀貨兩訖的交易,誰都沒虧欠,至于別人心中所想,那他可管不着,也不想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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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關停學,學舍裏真正整理衣物的屈指可數,多是家中不缺,留置還能為來年,明明厭惡這些之乎者也,但垂髫幼童始,及至行将就木,一生時光都在長輩出人投地的思想下成長。有樣學樣到骨子裏,明日複明日,便是各書塾亘古不變的盛況
偶然冒出兩三條出人投地的苗子,那也是見怪不怪,鹹魚還趕上翻身的呢,何談是個活生生的人
用鐘習遠二世祖的話來說,讨厭歸讨厭,學還得照舊上。
偌大的寝室,唯有陶家興忙進忙出,包袱行囊林林總總堆了好些,前後半個時辰,鐘習遠就巴巴望了半個時辰,膘肥體壯愣是要給自己扭出花樣
他手托腮在案幾上,五脊六獸道:“家興兄,你當真不來,這宴是為你擺的,恭賀生員之喜,來日去州府恐怕不能再像以往一樣抒情敘談,莫不是最後的機會,也不肯與為兄”
若問陶家興書塾中最不願同誰相與,列張榜,鐘習遠許是經年聯袂名單榜首,他總是好意夾帶不着四六,吊兒郎當樣讓人沒法子好言相向,陶家興道:“食肆內緊着要我幫襯,脫不開手,不打攪你們盡心”
“唉,都把嫂子擡出來了,我就不多為難”鐘習遠一咕嚕從床榻翻了下來,興許久在樊籠确實憋得慌,破天荒的好說話:“那我同你一道搬東西,你這兒零零碎碎的太多,自己不大方便”
雖說自家兄長會來接應,學堂內有規矩,不好叫門房作難,陶家興道過謝禮:“那便有勞鐘兄了”
“客套、客套”鐘習遠腆着肚子,笑呵呵活像個彌勒:“小事一樁,不足挂齒”
陶家興料準先生脾性,時辰定在巳時三刻,比往常放學早了一個時辰,二哥來接不至于趕不上午食,又好騰出時辰來收整,等陶老二同他碰頭,兩兄弟邊行車邊閑聊。
陶老二今兒稀奇多說兩句,反複不問課業,觑着自家弟弟,畢竟婚姻大事總得要他有些準備:“家興,一會兒到店裏你莫要冷臉,大嫂好不容易才把人留下來,街坊鄰居都道她促事成雙,心裏頭真盛着哪家姑娘只管說,由着我們替你做主,你也老大不小,該是時候成親了”
“成了家,心才能落定”陶老二顧自說着,全然不曉得陶家興一言難盡的臉色,他還在想嫂子着實厲害,媒人明明上門給她相看,他老子娘也在,叫她一頓忽悠,竟做起老四的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