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醉酒失眠

媒婆上寡婦門, 原還是兄弟姊妹和睦的老實俏寡婦, 這事要念叨,比老和尚娶媳婦還稀罕,明個兒便是同朱家商定交差的日子, 怕手忙腳亂,前天食肆就朝外挂了歇業的牌子,這算今年最末的一批生意單, 趕完工給大家夥封一份壓歲禮, 高高興興回去過節。

這禮是習俗, 甭管給銀子的舍不舍得, 收銀子的羞不羞, 面上團團和氣,彼此心照不宣說着心甘情願--好比周瑜打黃蓋, 誰會閑沒事幹會去問為什麽, 願打願挨呗, 大家圖個彩頭樂呵樂呵。

禮推不了,幹活的苗頭水漲船高, 連着饅頭矮墩的身子也在院裏裏出外進, 活絡得很, 幫着她娘挑胡桃仁、松仁、花生、圓眼肉。

因糕餅要樣式新穎,食盒每處空匣裝點上林雲芝窮廢了些心思, 食盒花蕊中央亦是空心的,原打算放些玫瑰糖,論起玫瑰要五月新盛開, 榨幹取鹵才味道好,雜鋪裏雖有貨,大多是陳年積攢下的,花樣好的早叫胭脂鋪包圓做胭脂花粉去了。

“做不成玫瑰糖,松花糖、酒勃兒、荊芥糖,富貴官宦家的女眷小孩也常吃,胡桃仁、蓮子、白果經得起久放,小娘子不若試試?”阿鬥雖說精在庖廚,官宦人家東家不親西家親,離得近。

各府下人有時常互相探讨廚藝,圖能伺候好主子,耳濡目染,比起滿頭霧水的自己,委實能解燃眉之急。

“那就依着你說的來,我先熬糖鹵”雜貨鋪歇業前頭,食肆囤了一批貨,條目樣式多雜,這會兒翻出來東拼西湊,倒是能湊齊,蓮子、白果、胡桃剝仁頗為費工夫,還得仔細黏附在果肉上的果衣,若沒剔幹淨,糖做出來發苦,那可是得鬧笑話。

這些活兒僅在仔細,沒多大難處,林雲芝便讓阿鬥做糕餅皮發面,若是手頭不巧,白面、水、豆粉一股腦胡亂加,餅皮枯柴樹皮不說,餡兒再出彩,終究是次一等。

左右凡做甜食,先起糖鹵是內庭的方子,要想糖鹵味甘,泡制、炖糖具用山泉水。

林雲芝讓阿鬥在後院行爐安鍋,先後入涼水洋糖,用木扒攪勻,糖鹵要過三滾,頭回用微火,沸滾後抽柴熄,如此反複讓糖泥化在水中,而後二滾撈去泥泡,這會子快,等第三滾,緊火摻牛乳補味,聚一餐飯時,用棉布濾淨,糖鹵近處瞧,黑花去白花,如此才是大好,曬幹亦可收做糖霜用,入罐封好,留存一兩個年頭不難。

李氏她們手腳快,林雲芝糖鹵才入甑,果肉剔去糟物,用竹篾兜着。

“母,一會兒能不能多做些松子糖,饅頭不要壓歲禮,想跟你換糖吃”

尋常饴糖、糖球好說,粗制濫造,全憑外頭一層糖霜稀罕,佃農家勒緊褲腰,還能給自家娃兒買來嘗個滋味,同松子糖、酒勃兒這些做工精細的,真真有銀子也不定能買到。

雜鋪與富貴府邸,兩頭通着氣呢,這些好的糖球哪家鋪掌櫃不是緊着上供,富貴人家時不時打賞的銀粿子,可比糖值錢,又能得臉,這樣的好買賣,誰不上趕着去。

歪風邪氣吹這些年,松子糖在貧苦人家眼中,不啻于王母娘娘的蟠桃,挂牆上的仙物,止于想想。

前頭沒有門道,如今他母有法兒,饅頭剔圓眼肉就在想--松子糖什麽味?饞蟲肆鬧一早上,李氏瞧在眼裏,這回不罵他沒見識,說到底自己也饞:“大嫂,真要是多了,你折些給我,貴些便貴些,人生頭一遭,值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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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全跟着諾諾低頭說:“我......我也想”

至于想哪門子?後頭話自個都圓不出來,他才來沒幾日,兜裏沒銀子,若不是小娘子這兒的東西一樣比一樣稀罕,相形見绌,窘困何故無處遁形,他想合該小娘子賺大錢,除夕夜自己省得去拜竈王,拜小娘子許是更靈光。

不知情的“假竈王”笑道:“人人有份,管叫你們吃蛀了牙,我不負責”

她這話慷慨,大家夥了解小娘子脾性,從不口空白話,實打實能得一份頭,歡喜游竄,在場沒一尾落網之魚。

陶絮牽動嘴角,打從來店裏,空蕩蕩的虛浮漸次沉澱,鸾燕有了寄宿,若這算本事,她心甘情願栖住在瓦檐下。

阿鬥攤好餅皮,等着林雲芝掐餡,包完壓進模具印出花樣,花糕用罴、面酥專炒,些許還牽涉餅焙,熬盆上略放草木灰,上鋪紙一層隔去灰燼。

“也是麻煩,以為這銀兩好賺,如今見識裏頭的功夫,單我一人,真吃不下這筆生意”小小随禮食盒送出去容易,裏頭成品活兒分得細,一樣有差,整個盤的意頭全就毀了。

林雲芝沒少要走動,考究火候、時辰,掌控上阿鬥終究沒實踐過,頗有些欠缺。

糕餅實則是兩種說法,糕和餅,常合在一起說,沒人有意去糾正,經年頭口上習慣,将錯就錯的事世人沒少幹,不獨差這一筆糊塗賬,林雲芝也是跟着糕點師傅學經驗,閑談玩笑時說起。

糕餅師傅專擅制餅,裹餡的、蒸煮的、油酥的無一不精,詳談時說:“餅無非重在白面、脂油,骰子塊沒勁道,一掌寬正好,再大些就是糙,餅大餡多容易陳味是行規,糕點師傅一旦越矩,做出來的餅,不客氣品評四個字--廢物點心。”

“脂油這東西妙,少了幹脆,多了膩味,正正好你才吃不膩,再精明的師傅,海碗大的餅再計較也拿捏不住裏頭逃不掉的油味。但糕不一樣,糯米、粳米為主,多是搭黃實、白術、茯苓、砂仁、棗、胡桃仁、山藥、芝麻,一分還是二兩,全憑廚師功底摸索,只要不是以形嘩衆取寵,正常大小內,自然是越大味道越足頭。”

糕餅師傅嘆道:“漏了這其中關竅,才有清朝慈禧禦膳房師傅的笑話,錯把綠豆當王八”

有這層謹慎,模子大小她特地考量過,畫了圖紙送去與木工師傅定制,也就避開忌諱。

“嫂子,娘來了”

林雲芝轉頭,見陶絮朝她招手,略有些詫異。

照理黃氏這節骨眼應當分-身乏術,年事瑣碎,恰如雨後春筍,前一時顧不上後半會,犄角旮旯冷不丁冒出點“耽擱不起”,絆住手腳,一整日束手束腳的,要緊事辦不了幾樣,眼見這批糕餅到最末收尾,不大用自己,交代阿鬥幾件要緊的地兒,随着出門去迎黃氏。

掀內簾入堂前時,陶絮扯了她一把,壓着聲音道:“同來的還有個喜婆,我悄下問過娘了,與她不是一道來的”

林雲芝詫異,這就奇了,喜婆上寡婦門撞婆母,講不好又是哪門子龍王廟被大水淹了,一大門熱鬧事。

進屋對頭兩家東西各占一角,從神态上黃氏略勝一籌,端着奶茶飲子,落落大方的擺主人架勢,算是難為她強忍着火氣,讓小姑子給喜婆也添一盞飲子。林雲芝離近,察覺事情不大像表面的風平浪靜,黃氏攥着杯沿那股力道,若不是傷天害理犯法,喜婆老骨頭不曉得會不會訛人,黃氏手裏的家夥怕已經招呼上去。

如此,同大兒媳搭話也沖:“哪裏來的老虔婆,這麽沒眼力見,沒瞧出來我在轟她,還死皮賴臉待着”

“娘,她都不覺沒臉,咱氣什麽?且問問她聽誰家來的”林雲芝心下頭倒靜,并非說她多鎮靜自若,她實則也忍笑忍得辛苦,只是這喜婆能不得罪的好,畢竟家中還有個亟待娶親的大小夥兒,要不說家有一兒,未娶親前長輩氣焰低,生怕女方家裏頭瞧不上。

林雲芝想起那首半殘半掩的少年詩,估摸老四的好事來去不會相差太遠,年後起貼子,繳檐紅、回魚箸、下定,遇節序清明節氣前頭,家中小輩能趕上新婦“撒谷豆”咒祝,如此一瞧,喜婆挑時候正正好。

“你要給老四說媒?”黃氏瞪成螳螂眼

林雲芝說試試:“前陣子同您說過,老四有意中人的事,我瞧着如今功名加身,咱家又不短銀兩,鎮上豪紳家中的姑娘,也敢請喜婆去走動走動,家興左右在鎮上轉悠,瞧上的姑娘想來跳不去多遠,好不容易他瞧上眼,那悶葫蘆性子,咱們不抓緊他一輩子不知道急,娘不想抱孫子?”

黃氏點頭,雖說她膝下兒孫承歡,到底有盡善盡美的心,兒子輩有偏疼,孫子輩亦然:“要不同家興通通氣,萬一他沒意思成家,又如何”

“咱不過是問問”事到如今,她們對其一知半解都談不上,說好聽稱做媒,禮數周全一樣沒有,不過是玩笑兩句,不打緊的,有那一罅隙間或,林雲芝覺得自己閑透了心肝:“權當閑話,不作數”

言之在理,黃氏索性打消顧忌,叫老大媳婦這一打岔,再瞧那不知姓氏的喜婆,沒來由雞蛋骨頭縫裏開花,愣把根深蒂固的不順眼給扭過來了,舍得張口。

喜婆姓季,有個牙號喚“鐵娘子”,把男女牽線、喜事姻緣比同戰場,她值披一面巾帼英雄的黃旗,功勳卓著,撮合的良緣不可網羅,照着瞧還是前輩高人。

季婆子收受雇主壓封錢不少,對方極力想促成好事,應許女方同意回魚箸另有賞銀,過大定再做供奉還禮,銀子一疊厚過一疊,但長凡心,心底就壓不住野猴子跳竄,

她踩着元寶夢來,叫黃氏這降頭神潑了一盆子涼水,心火熄個底朝天,能混出如今的名聲,不說七竅玲珑心,聽風辨音的本事還是有,不懂為何沒下逐客令,既然沒戳破,場面依舊要打漂亮。

林雲芝曉得她前後,自比旁人豐厚敬重兩分:“有些話只适于你我心知肚明,不妨同您明說,我這命硬,八字偏門,頭嫁前尋先生合對過,命中多揣,當寡婦最為穩妥,如若有失,成因不可考”

“小娘子大福,心腸慈悲”季婆子笑着應是,心底仔細有了考量,這樁媒人錢怕吃不下喽。

莫道寡婦名聲無輕重,敢如此自損,有心往外頭傳傳,活寡就得守一輩子,陶家小娘子手段倒硬,足可見裏頭的不可轉圜。

季婆子道:“都說穿衣嫁漢,不過是找個值得委身的搭夥過日子,小娘子本事真切,自能頂一片天,緣何要伺候糟男人,瞧老婆子我一介老寡婦,活得多自在”

黃氏心中白眼快翻破肚皮,你那是身後有兒有女老來寡,敢稱自在,自個當初不願再嫁也是膝下子女多,想着往後有倚仗,老大媳婦孤零零一人,年紀輕輕的談什麽自在,黃氏不願與這婆子過多牽扯:“我兒媳親事暫且先擱下,往後有好人家再議,如今另有條線,管問你牽不牽”

“怎麽說?”季婆子愣了愣,抱着撈不着大魚,摸把小蝦也好仔細問

八字沒一撇的事,掰扯上臺面,一時半會解釋不清,瞧着臨近午食,林雲芝想着自家開食肆,不好叫媒人空肚回去,留了她用午食,純粹出于好意,壞在好意知情者寡,李氏聽了零碎的幾耳朵,以訛傳訛,通過陶老二的嘴說出來,落進陶家興耳朵裏,“好意”南轅北轍。

陶老二接了滿車行囊,唯獨自己個回來,黃氏奇道:“老四呢?沒同你一道?”

“娘......”陶老二支支吾吾半晌,說出原委,聽後黃氏恨不能打死這碎嘴

“你說你平常嘴老實巴交,偏生這回憋不住,老四叫你停你便停,缰繩握在你手裏,做主的怎麽成了他”

明眼黃氏火氣旺盛,林雲芝勸道:“家興活生生一介老實漢,又不是不認得路,許是一時半會賭氣,夜裏自會回來的”

“當真?”黃氏有疑

“家興哪回真鬧過脾氣,我想他只是別扭,事錯在我,回頭他及家,我好生朝他致歉”鹹吃蘿蔔沒能淡操心,反倒是倒翻油盆惹一身騷,林雲芝想她應該洗洗心肝,太閑了。

應朱家要的量點數過兩回,林雲芝讓阿鬥他們将食盒收進耳房,等着明日交貨。

弦月懸在天穹,冒着層血色的毛邊,空蕩蕩的食肆有些清冷,家中不能沒人,左右明日就等朱家來人點個卯,有阿鬥李全幫着照顧,她索性提前放小姑子跟李氏的假,陶老二載着黃氏一道先回去,留着林雲芝等陶家興。

阿鬥、李全打着不放心的由頭,陪着等,不知冒過幾回瞌睡,哐當一聲門被外頭推開,驚得林雲芝一哆嗦,格外精神。

轉頭,月色光影下投了條長長的影子,來人不疾不徐,迎着涼風一股子酒味撲鼻,林雲芝左右兩道眉挑着“這又是哪家酒鬼”“嚯,他這是逢席必醉?”,一面招呼阿鬥搭把手。

陶家興許是喝酒不上臉,眉形極好,不肖修正已然斜飛入鬓,面皮白白淨淨,宇下兩顆琉璃珠子眼睛,一左一右宛如兩面正衣冠的銅鏡,除開一步三晃看出不正經兒,站在原地還挺唬人的,沒瘋鬧的毛病,老實巴交,任由安置。

到底礙于身份,林雲芝沒讓阿鬥他們回下處,陶家興身上不散的酒味,想來沒少喝,夜裏自己沒法子策應,後院二房收拾出來,正好能将就一晚,裏外間也好照看照看,折去熬醒酒湯。

今日鬧的脾氣有些大,等他喝完醒酒湯,林雲芝已然斟酌出歉意,但沒料到說出來如此艱難:“我不是故意要你難堪,只是......”

太閑了?這理由簡直草率的令人發指,偏偏實情如此,在轉圜的餘地圈子裏兜兜轉轉,林雲芝非但沒尋出由頭,反倒一步踏進窄縫,而後拼了命想擠出來,耗盡了力氣把自己憋得臉紅脖子粗。

她想要不算了,反正裝粉飾太平又不是頭一回,這種事有一就有二,她自我安慰,沒等無賴的城防建立,忽地木愣愣好半晌的陶家興忽地開口:“我不怪你”

怕她不信,兩邊唇角彎下一片氣餒,眼底是潛藏酒意彌漫出來的昏聩,他道:“我沒醉,也沒哄你,真的不怪你”

嘩啦啦,脆地有聲,林雲芝覺得自己功夫不到家,瞧瞧才一句我不怪你,就沒兜住。

算了,她跟個醉鬼争什麽高低,就算這句不怪你現在真切,誰保證明天作不作數,她不想多此一舉,解釋道歉兩回,打通其中關竅,鑽進被窩時林雲芝蒙頭蓋住腦袋,掙紮好久不眠,與頭頂的紗帳兩相情誼濃,最後卸下滿身自以為事的坦然,這口氣松得格外悠長

她有氣無力道:“天理昭昭啊!”

報應不爽,這還是異世頭回睡不着,全是自己作出來的。

隔着一處院落,另一處窗柩雪案榻下,亦是一位不眠客。

作者有話要說:我錯了,不夠一萬,欠的我盡量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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