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崴腳
正月年節, 南黔府放關撲三日, 府州如此,下轄縣村上行下效,沿街走巷設有彩棚, 鋪陳冠梳,有名望營生好些的村子,還會請雜耍班子唱上兩日, 曲兒戲法多雜, 雜耍人渾身眼, 一身本事叫臺下球仗喝弄, 一窩蜂攢動的人頭, 熱熱鬧鬧的,或寬裕富庶的觀客, 會投些賞錢, 臺上演出會更賣力精彩。
爆竹聲中的年味兒, 随着唱曲兒扭動的人傳揚開,闖進瞳瞳萬戶。
平安村窮山惡水, 自然請不動戲班子、雜耍游人, 幸得鄉裏有戶人家, 姓姜,名宗正, 所操事業正是雜劇,過年不出攤,但這養在骨子裏的習慣, 平常念叨累,真閑賦在家時,用不上兩日,他自個兒就歇不住根腳,這不才過正月初二,他屋裏屋外來回走,未娶媳婦的光頭漢,怎麽着都遭長輩嫌。
兄弟叔嫂隔三差五老找茬子擠兌,他更待不住,幹脆同裏長一合計,在村頭垭坪辦起雜耍,不圖銀子,只求給個場地,痛快地讓他松松筋骨,恁地心裏少點憋屈。
這是白撿的好事,裏長哪裏會推拒:“難得你心裏頭惦記着村裏,我哪裏有不應之理?”
村裏熱鬧,民衆心底記着他好,來年選耆宿,自己勝算會大些,當下撥了村口垭坪一大塊空地,又指村裏幾名身強力壯的漢子幫姜宗正擡家夥。
姜宗正別說真有幾分本事,經得起孔三傳、耍秀才、霍百醜的小調兒,扛得住弄喬影戲、杖頭傀儡、小掉刀多般雜劇,林雲芝閑着去瞧過兩回,不由得咂舌。
這可比後世的胸口碎大石有意思,其中不乏有典故,其餘的她沒多查過,霍百醜倒是知道些,原西漢丞相張蒼,犯了死罪,依律當斬,結果衙差抓捕時不小心扒破他的衣服,霍地嘆一句玉白如雪。
張蒼被駕着手腳,賞珍玩古物似的,被打量個透徹,奇恥大辱,他險些羞憤欲-死。
當時主事的叫王陵,劉邦以兄禮相待,權柄滔天,這一瞧說如此好看之人斬了可惜,遂向沛公求親,沒想着沛公真給放了。
這典故林雲芝終是說服自己,長得好看确實有用!若張蒼生得五大三粗,虎背熊腰,只怕已經血濺當場,哪來以後和沛公成為忘年至交,墳頭草只怕早已三尺人高喽。
姜宗正一人唱不出這戲,平安村缺錢缺糧,唯獨不缺窮兇極惡長相的漢子,戲是繞着他展開,難度全由他一肩膀擔着,旁人只肖學舌,通以兩句簡巧兒的詞,學捕快兇狠,怪別說,演起來真像那麽回事。
林雲芝看過一回便不再去,無他,紮在人堆,比肩接踵,扭個頭都費勁兒,暗地還總有些不曉得那條空縫裏鑽出來的手,仗着人多瞅不見,起髒心思,對黃花大閨女上下其手,她沒少聽邊上姑娘驚呼,自己離臺席近,逃過一劫,戲落幕的時候給了把賞錢,就歇下湊熱鬧的心。
陶家興以為林氏心底有顧忌,還是想湊熱鬧,他張了張口:“嫂子若真欣賞雜戲,我願陪着同去,如何能幫着盯梢左右,嫂子能安心看雜戲”
林雲芝聞言側頭瞥了眼陶家興,一面壓下受寵若驚,一面又不忘誇兩句,自打考中完秀才,陶家興倒是養出兩分謙遜溫和,少了跟前拒人千裏的疏遠生冷,言辭措句中仔細砸摸
不曉得是不是自己的錯覺,竟品出淺薄的關懷縱許,她牽了牽嘴角,叫自己膽大包天敲震得百骸生寒:“不好耽誤你,年後去府州,學業繁重,如今養精蓄銳最要緊,真要憋不住,阿鬥這些天閑着,我喚他陪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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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嫂,有戒心便好”他本想說“陪着去看場雜戲,廢不去多少工夫”,一時如鲠在喉,心肺宛如吹起的皮球,猛地被“旁人閑着,用不上自己”的解釋紮得千穿百孔,好不容易鼓起些許的勇氣,流水般傾瀉幹淨,隐在袖袍下的拳掌,叫不甘碾壓得咯咯作響,又無可奈何松開。
許是他前後來不及掩飾的落差,林雲芝摸不着頭腦,自己搭錯的心思竟脫口問:“整日悶着也不大好,現如今鎮上還不算熱鬧,等正月元宵,燈謎廟會、雜耍一應興辦起來,順帶去繡坊定做幾身得體的衣裳,過去衣物窮洗,有些發白,府州不比鎮上,學府裏哪些人物,眼珠子頂在腦門上,雖說咱們不該存攀比,也不能讓他們笑話了去,小叔可願同我一起逛逛?”
哪裏能不願,陶家興自己都料想不到,有朝一日他心緒風消雲霁會因林氏的一句話而急劇兩端,得了這棒槌後的甜棗,方才那點失落,猝地兩清,林雲芝想這人還是一如既往“善變”,怪別說搭着那張俊臉,還挺讨喜。
陶家年前宰了圈裏的肥豬,除開應送與屠戶一條豬後腿做随禮,那日幫襯的街坊鄰居都得了二兩肉,樂颠颠直誇陶家客套,餘下的才是最難處置。
--全靠一家人的嘴,定然不行,若長久放着有恐招致蚊蠅腐敗,能自古得人眷顧,豬身上可謂到處是寶,大致留些鮮肉煸炒。
而後的林雲芝用尹文端公家風肉的手法,炒鹽四錢,細細揉擦,挂在有風無日出,偶用香油塗之,防止蟲蝕,如此風幹能藏一冬半夏,再用時先一晚取用,泡一宵,切絲切塊備用,吃來入味有勁道。
旁的不肖都能存久,唯獨沒說腌豬頭的,林雲芝不免跟阿鬥講自己聽過的笑話:“以前有人不信邪,非要腌豬頭,擦鹽塗糟,又是風幹又是封罐,折騰好些天,最後封在一特制的木桶裏,裏頭容不得有喘氣的,蚊蠅在裏頭盡也憋死,那人以為萬無一失,等着與打賭之人定好的日子查驗,最後你猜怎麽着?”
阿鬥搖了搖頭道:“大體是要腐壞的”
連古人都曉得這法行不通,偏偏那現代人不信邪,林雲芝笑道:“等掀了那封條,桶內未及全掀開,一股沖天的臭味已然宣洩出來,屋子又是窄小,直将兩人熏得上吐下瀉,好久才緩過來,近了瞧,哪裏能見當初俏皮的豬頭,分明是塊骨頭架子并零星稀爛的腐肉,他友人直笑“你就惦記你個豬頭吧”,我就不奉陪了”
阿鬥聽出那友人的一語雙關,不禁失笑。
豬頭處置多用白水煮爛,去湯伴好酒、清醬油、陳皮、椒、蔥白煨煮,無需破開兩半,添開水時要漫過豬頭一寸,上壓重物,以求收幹油膩軟爛時,湯汁能滲進皮肉。
時辰煨夠,用兩根竹箸,沿着豬後腦勺,能整張撕扯下來,無需再沾秋油添味,澆着湯水就米飯,只要不心底厭惡皮肉的,多是能折在綿軟鹹甜的豬頭肉上。
至于豬肺、豬腰等內髒腑要的功夫太深,光冽盡肺管血水而後去包衣,抽管割膜,用酒水滾一夜縮成白芙蓉片大,那是湯崖少宰宴客的看家本領,自己可沒那耐心和手法,便只留豬肚,以南方之法,加白水清酒,煨兩枝香,蘸鹽炖湯作料都是頂好的吃法。
阿鬥說:“倒是可以做些八寶肉圓,炝鍋、紅燒、粉蒸幾種吃法難免膩味”
林雲芝點頭,八寶肉圓是用豬肉精、肥摻半、斬成細醬,混着松仁、香蕈、筍尖、荸荠、瓜姜,用芡粉揉成團,加甜酒、秋油蒸,入口松脆,裏頭夾着香蕈,筍香以及姜的辛辣,因裏頭餡兒宜切不宜跺,因而格外細軟。
老人、小孩子食道不便,前者牙口艱難全靠喉道吞咽、後者則是太細,如此做法他們不會叫裏頭的碎粒卡住喉嚨,午食端上桌,饅頭吃的滿嘴流油。
黃氏嘗過也點頭:“這丸子做的好,比那些酒樓只強不差”
林雲芝交代道:“以後列食單,将它也添上”
阿鬥笑了笑,記在心裏,正月日子過得快,初五日子一晃眼就莽過去,林雲芝也痛痛快快享受把過年的快活,要說痛快是定然的,一平如水吧又不盡然,年間也兵荒馬亂過一回。
事出在陶家二堂叔家的小侄兒,頭天夜裏兀地鬧肚子疼,他奶以為是克化不動難受,化了山楂水叫他喝,原以為沒多大事,誰曉得過了一晚上臉都抓白,躺在榻上,擡手的力氣都沒有,去瞧那孩子像從水裏撈起,長輩見狀才知道着急。
可村裏哪來診病救人的大夫,二堂叔沒法只好驚動親戚游走,幫着看能不能找到大夫,尋到陶家來問,林雲芝說自己去試試,她店裏有些香料便只能從藥鋪買,因時常打交道,同藥鋪的先生有些交情。
黃氏聽後忙道:“老大媳婦這事要央你多費心神,去請大夫,孩子誤了一夜,容不得再拖”
再一想,逢年過節街道上鐵定亂糟糟,她拉着陶家興說:“你嫂子獨去定是不成,你在鎮上熟識的人多,幫着想點辦法”
陶家興頓了頓道:“我同嫂子一道去”
林雲芝沒推拒,兩人火急火燎趕,路上因磕絆林雲芝崴了腳,整個人疼縮成團活蝦,她喘着氣道:“你別同我在這耽擱,先将先生請回去,回頭再來尋我”
陶家興一言不發,像是叫數九寒天的風雪卷過軀殼,他忽地蹲下身子,道了句“得罪”,手抄去身後,半蹲着将人挪到背上,林雲芝叫他吓得手腳冰涼,又不敢掙紮唯恐他沒兜住,自己原就崴了腳,再摔一回,保管初五開不了館子,只好老老實實伏在陶家興背上。
以前只曉得他詩文寫的好,如今倒是察覺他脊背比尋常男子還寬,叫薄薄的外襖裹着,竟穩穩當當背了她一路。
正巧醫館的老先生探親回來,聞得情況艱難,扯了藥箱随他們同去。
老先生專擅醫術數十年,診過脈便曉得情況,原是蟲積發作,他道:“孩童都愛饞嘴,難免吃些不幹淨的東西,肚裏有蟲積,發作起來也是要命,卻不難醫治,用些地黃湯藥便好,地黃微苦,尋常人難以下咽,孩童容易作嘔,時常藥效不顯,你們做長輩的要注意些”
二堂叔對着老先生謝了又謝,而後圍着踏上的小侄兒轉,陶家興喊住老先生,瞥了眼呲牙咧嘴的人一眼道:“先生,我嫂子方才扭腳,你給瞧瞧”
老先生捋了把長須點頭,因腳已經紅腫,褪去鞋襪時難免生疼,陶家興在旁,兩條劍眉緊颦,像是鎖了萬般痛然,林雲芝想若非知道實打實是自己受傷,旁人還要以為崴腳的是他呢,心底忽地不是滋味。
明明在場的一顆心都系在二堂叔家的侄兒身上,倒是他,不忘讓大夫給自己瞧病,一時間像是掀翻調料瓶,辨不清苦澀酸甜的滋味,沿着心尖漫開,一寸寸逼近血肉。
林雲芝想他這樣用心,往後自己得對他好些,都說日久見人心,這回她倒是看明白--陶家興認了自己為親人了。
老先生診斷後道:“無甚大礙,她少有走動,并未傷到骨子,用些活血的傷藥,歇上幾日便好”
如此陶家興眉頭才有了舒展,送先生出門,等再回來時手裏捏着瓶傷藥,他有些嘴笨道:“大......嫂,我替你上藥”
林雲芝高翹的腿霎時頓住:“還是算了吧,我一會兒自己來,等......”
話音未落,就見他忽地有了動作,紅腫火辣的傷口處傳來冰涼,林雲芝徹底說不出話來,寸白櫻雪映着那雙骨節分明的長手,瞧不見的地方,兩人都紅了耳根。
前頭是不知所措而羞,後者則是照見心懷鬼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