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亂點鴛鴦譜
南黔府打從三月各縣鎮生員入學, 茶樓酒肆、文館書樓的散客總算從平添無趣的日子裏刨出點盼頭, 閑話談資也有了主心骨
不再随波逐流問“你家冬日用膳美不美”“三姑六姨與孩子的封紅大不大”這等雞毛蒜皮的事上,而是評頭品足巡撫不久前奉旨張貼的文章,邊上羅列着作者于此次院榜中的名次。
文章是這屆生員中被學政官點中極好的, 府衙如此行徑用意有二,一則叫還在原地踏步的童生有個榜樣,瞧過以後曉得自己差在何處, 往後該如何行筆讨學政喜歡;
二則借機警示此次生員, 勸他們收斂高人一等的矜傲, 不與京畿相較, 自個身邊優秀者筆筆皆是, 有些此次不過僥幸得名,平常文采德行還遠不達水準。
現下将好文章往他們跟前一貼, 前後有了比對, 能澆滅那些本事不大, 尾巴上天的狂徒,畢竟生員實則不過是科舉路上的第一道門檻, 要想入仕為官, 如何也得鄉試提名, 得封孝廉才行。
科生如過江之鲫,大浪淘沙, 有着顆清醒的腦子,總能長遠些,知府老爺用心良苦, 每每起興致又不懂鋪敘,以此開頭,最不濟不會冷場子。
“聽說沒,此次甲等文章竟有三篇,連着知府老爺都驚動了”
所謂同階官員也分三六九等,文章亦然,甲、乙、丙三等雖說名頭上都喊生員,但內裏文采成就差距甚遠,南黔府在晉朝十三州府中偏下三流,每次科考能有一名甲等生員,足夠撐門面,如今遠勝從前,知府不說揚名,在同官銜知府之間,談起時也足以吹噓一二。
有懂得詳情的解釋:“府裏與往年無甚差別,這回之所以名額上漂亮,是下縣争氣,你們怕還不曉得內裏,另外兩甲的文章,皆是下縣生員所作,要不是沈寒公子強撐門面,今年府州各大書塾的先生,臉只管要腫,書香世家、豪門大戶那麽多真金白銀往裏頭砸,權且不如人家窮山惡水裏養出來的厲害”
“為了今年大選,韓大人前不久還特地跑一趟正通學府,單獨召見三人,許是給過承諾,聽學府裏的同窗說,瞥見沈寒與兩張生臉同行,難得有好臉色。”
至于是何承諾,他們就無從談起,但再不濟又能窩囊到哪裏,畢竟南黔沈氏素來眼高于頂。
正如外頭所議,知府韓鼎那日所抛玉磚确為不同尋常,解送入京太學,也就是正兒八經的京城考生,皇城天子腳下,同窗往後大有為朝廷命官的。
寒門登科入仕為官,其中裨益無甚言表,陶家興心底下有面旗鼓,咚咚作響,深明自己不敢輕縱--心緒難平之餘,連着兩日研讀道經聖賢書才壓下,沒等捂熱乎,就叫夜裏一場夢攪得七零八碎。
夢裏自己秋闱桂榜提名,博得入京的資格,興致沖沖回家報喜,待入家門見到滿院子喜慶,他娘簇擁着他噓寒問暖,而他卻在四下那道身影,卻尋不着,心底更為焦灼,又叫黃氏纏住腳沒法子挪動,索性直問他娘“如何不見大嫂”
他娘登時啞言,面上觑着不明的神色,支支吾吾半晌回答不出個所以然來,邊上的二嫂一板眼說:“娘為大嫂找了夫家,前些時候已經過門,如今同我們是兩家人,小叔不肖再打聽”
“為何”陶家興像是就着把匕首捅進胸膛,連着那顆滾燙的心一并挖将出來,身子那點溫度不斷從指頭縫裏流逝,自己廢盡周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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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口依舊有擋不住的冷風侵蝕髒腑,身前無銅鏡叫他比照,只記得透過母親的眼底,他見着只紅眼瘋狂的野獸,瀕臨死境後仍在垂死掙紮,他想問“為何要把她送走”,又不知以何面目,作為親人能見她再嫁,那是得高興的。
他自然高興不起來,他的喜歡素來不敢露出馬腳,自始至終都在自己心底一畝三分地裏折騰,将他不大的心肺攪得不堪入目,那一刻他想自己不想藏了,他要将喜歡剖出來,想結束這場比春生黃粱還虛幻的喜歡。
浮游泥蟬尚能果敢窺探天地,哪怕生存輪回只在朝夕,好歹在追求摯愛之物上,他們前所未有的值得欽佩。
有些念頭猶如三月裏的草芽,一旦在寬闊遼遠的野草地上紮根,遠遠瞧不見它破土,但無需日久,轉眼蔓草連天時,你會發覺自己以往所謂的“隐忍”,在它跟前連潰不成軍的資格都提不起來,同時這念頭,從不分是夢裏還是夢外。
陶家興少有過這種刺穿心肺的夢,乃至數日後再回想,依舊經久難消,心底正冒着股無力,房門叫人從外頭推開,人未至聲音已然随着風鑽進他的耳中。
“我打聽到了,清明時有位同窗要回往隰縣,車馬排場不小,家興兄若有心回去一趟,能順道搭其車馬”
說話的與陶家興是鄰友,生員與童生優待就不大一樣,正通文館仿着京畿國子監擴建,算是畫虎不成反類犬的成果,住宿條件卻不差,單人單間,吃穿用度一應有人兜底,裏頭人只管讀書一門要緊事。
事獨久則生厭,鄰友姓董,當名個方字,生無大志,此次得中生員大體真應了那句祖宗保佑,詩文典法只能用馬馬虎虎糊弄過去。
但要論他這全瓷裏少有的摻假贗品有何長處,便要屬光愛結交好友,且在同窗裏混得風生水起,才得隔壁院賜名“包打聽”,又是府州人氏,陶家興不禁推敲夢,愈來愈慌,真不定自己娘會不會出格。
他想着回去坦明心意,不管結果如何,總好過夢裏。
府州離地方下縣路途遙遠,并非他不想着租馬車,而是馬行近來馬匹緊缺,早早有人定下,等空出來也得排在端午前後,如鲠在喉,換誰都等不了,遂而便請着同窗想法子,找門路,不成真有成效。
“不知是那位同窗?”陶家興已然想着掏腰包,搭車固然不能空手,使銀子能穩妥些。
“倒是巧,家興兄也識得,正是沈寒沈公子”
這回陶家興先疑惑,沈寒實為府州人士,怎地會與隰縣有牽扯,莫不是訪親?事在清明前後,祭祖歸鄉也不稀奇。雖百思不得其解,但他仍舊打算走一遭問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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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雲芝最近委實有些傷神,尤是在同季婆子安排的公子哥碰面後,那人模樣只能稱句中規中矩,言行舉止因是第一次以相親對象的身份見面,自己一時半會沒法子評頭論足,畢竟沒有前者比對,總歸下來自己是沒瞧上,有黃氏在邊上盯梢,自己不敢太不給臉面,老老實實“洽談”半個時辰,正打算想一句委婉話推拒。
不曾想對方說:“不知為何,某與林小娘子總有似曾相識的錯覺,不曉得此前是不是有見過”
林雲芝跟着打馬虎點頭,說自己常在街上轉悠,沒準有過一瞥。
“如此也是可能的,大體我與小娘子的緣分不淺,今日一見,某知小娘子性情純良,容貌又好,誰若能娶你為妻定是上輩子積德,這樣的福不知會落在誰身上,小生倒有些豔羨”
這是瞧上自己的意思?林雲芝沒敢正面回應,只想着抓緊些糊弄過去,這看順眼吧有時候容易,有時卻好比登天,如今她心思不在這上頭,便是絕色的美人在跟前也得打折扣,更何況陸棠本就經不起打折
她笑道:“緣分這事誰說得準,沒準姻緣老人過兩日記起人間還有我這麽個小喽啰,順手給我牽紅線,如今他記不得,我如何蹦跶也是白費力氣,陸郎覺得可是?”
陸棠并不是啥都不懂的二木頭,相反有個精打細算的酒樓掌櫃爹,打小教他聽風辨音的本事,陶家媳婦話裏看着規矩,實則對自己全然沒念頭,照着自己的脾性,原該撂擔子的,但惦念起臨出門時自家父親千叮咛萬囑咐,陶家這寡婦若他有本事哄進門,往後他如何在外頭灑脫,他全支持。
有哪些莺燕環伺做引子,陸棠出奇的有耐性,既然對方一時半會不會改主意,自己日日來她跟前送禮,總規婦人逃不出胭脂水粉、绫羅綢緞,在他心裏沒有挖不動的牆角,他說這酒樓開着,便在這用飯,問林雲芝可有何推薦。
林雲芝見他八風不動,心想既然你能閉目塞聽,她就敢讓他人財兩空:“那是頂好的,能得陸郎喜歡,也不枉我悶頭學手藝,只是.....兒涉獵頗多,陸郎叫我舉薦,我真不該如何,想着能叫你吃過遍才好,又恐鋪張,實在左右為難”
尋常愣木頭的人在腳落站樁,林雲芝尚且還會收到些許食客的打量,今日為敷衍黃氏,自己仔細收拾過,衣裙容貌無不透着妍麗,加之又是一臉嬌嗔嘆息
. 陸棠自認混跡風月場,見過不少美人,原該審美大有長進,不查還是叫她晃花眼,不過腦地說:“如此,也不叫小娘子做難,你看着興致做,最末我一應付錢”
林雲芝這下狐貍尾巴都快翹上天了,她說:“陸郎,此話當真?”
為能坑筆大錢,她把面子裏子往後頭稍了些,玲珑眼不偏不倚如兩把勾魂的鏈子,陸棠哪裏經得住美人嬌嗔,當下大手一揮說當真。
林雲芝喜滋滋擺着身段去後廚,拿出看家本領,各色菜肴專門挑貴的下手,陸棠起初還能雲淡風輕,最末一碟接着一碟,自家老子好歹經營半輩子酒樓,他對菜肴席面一竅不通?
大體心底下估了價,心豁地被裁去半截,但這話已經放出去了,林氏聰明的很,自己不親自來而是喊阿鬥端菜。
阿鬥一張死人臉,陸棠想說兩句,叫他泠泠一瞧,不知為何先将膽子吓回去一半,最末結賬的時候,銀子徹底揮霍一空,原出來相親他爹多給了五兩銀子,加之自己拮據剩下的,一共十一兩,盡數賠進陶家酒樓。
陸棠走時別提多有趣,林雲芝簡直樂壞了,不光有銀子賺,還能徹底打消對方娶她的念頭--畢竟誰敢娶個曾經掏空自己的媳婦,輪她管家,男人不得憋屈死。
如林雲芝所料,陸棠将這話給他爹說了,陸有圭聽兒子一頓飯花十一兩,登時蹬鼻子上臉将人打了一頓,邊罵道:“敗家玩意,看我不打斷你的腿,相個親就送去十兩,等真要是定下,還不得把你爹家當都送出去,老子要的是她林氏的錢歸到咱家,你這沒用的廢物”
父子兩圍着花廳追打好一陣,外頭奴才聽到小主子的慘嚎,憋得難受,又不敢笑出聲。
陸有圭這人鑽錢縫裏了,從來就只有他坑別人的份,這回被林氏擺了一道,自己私地下又報不了仇,所有氣只好撒在兒子身上,如此陸棠光榮在床榻上将養了半個月。
由着一方沒消息,林雲芝也同黃氏坦白說自己其實有心上人,現下不是時候。
黃氏一雙眼瞪得溜圓問是何人,林雲芝半真半假說:“您不大識得,是我在酒樓裏認識的,他人極好,且待我又大方,早前就同我說過想娶的,但我想着陶家便推拒了,您如今非要我嫁人,那我定然只會委身給他,等他下回來,我定與他表明心意,娘就別摻和了”
大兒媳婦說的情真意切,黃氏大致新樂三分,而後問過老二媳婦一家且與老大媳婦最要緊的阿鬥,皆是說老大媳婦卻又心上人,黃氏這下舒坦了,也不催着相親,就坐等着人上門來。
林雲芝不想一謊不成竟要多謊來圓,腦袋瓜都快愁禿了,誰想自己的獨善其身大法非但沒成功,反而跳進更大的坑裏。
這廂黃氏沒等到老大媳婦中意的人,反倒迎來個妓子--說是來求林家娘子給活路的
一家人全都是一頭霧水,林雲芝說:“我與你素不相識,我家做吃食生意,如何礙着你活路了?”
那日店裏食客鼎盛,都叫這場好戲震得頭皮發麻,紛紛圍着看熱鬧
那潑婦以為林氏是想抵賴,她好友與自己說過,陸郎與這女人相過一回親事,便宛如和尚收心,自己傳信也不回,派人去府上問,沒等進門就被轟出來了,這兩頭不清不楚,再經胡思亂想,更是火上澆油,遂而她這妓子臉面不值錢,為了活路幹脆鬧開。
“姐姐宅心仁厚,妹妹一輩子只喜歡陸郎,往後姐姐與陸郎成婚,不求與他做妾室,只求還能當個暖心人,時不時見他一面足以,如此姐姐也不肯嗎?”
圍觀者大多目瞪口呆,看着林小娘子望她能個解釋,這陸郎妓子之間的情深義重從何而來,與他又有何幹系。
這看熱鬧的,自然越大越好玩。
作者有話要說:情人節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