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略施小懲?」謝玉引十分詫異地打斷了她的話,打量了她好一會兒,仍難以理解她這樣的輕描淡寫,「你那豈是略施小懲?她被打成什麽樣子,你沒見到嗎?」
「……」尤氏一瞬間的郁結于心。
這些日子忍下來,她已不太有耐心繼續屈居謝玉引之下,在府中衆人面前粉飾太平了。她很想找個合适的契機和謝玉引翻臉,把握好一個适當的度,既不至于鬧到逸郡王那裏去,又可以讓衆人都知道她與正妃在分庭抗禮。
她自認為方才那句話裏的挑釁是恰到好處的,但看王妃眉梢眼底的驚意……她好像是真的沒懂?真的只是在認真和她就事論事?!
尤氏深吸了口氣,又道:「這不重要,要緊的是她是定妃娘娘賜給我東院的人。王妃您最好把人還給我,若不然這事鬧到殿下那裏去,王妃您也是不占理的。」
她的手輕搭在小腹上,笑意殷殷地看着謝玉引:「容妾身提醒您一句,就算妾身懷上這孩子時您還沒進府,您也是他的嫡母,殿下肯定想看到您對他視如己出。您總尋些旁的事讓他不能安心長大,殿下便要不高興了。」
「……我是不會為了讓自己或者自己的孩子氣順,就拿別家的孩子不當人看的。」謝玉引覺得尤氏的說法荒唐極了,辯了一句之後她想了想,又說,「莫說懷着孕不會,生下之後也不行——側妃你是膝下育有長子的人,你覺得讓孩子看到你這樣苛待下人,對他好嗎?」
「……」尤氏氣結,她服了謝玉引這對嘲諷威脅渾然不覺的本事。同樣的話若說給從前的郭氏聽,郭氏早就急了,這謝玉引怎麽就能雷打不動地跟她坐而論道?!
尤氏滞了一會兒之後居然詭異地覺得自己好似落了下風,她僵了須臾,俄而貝齒一咬:「哎呦——」
謝玉引見她驀然捂住小腹,神色也痛苦不已,不由大驚:「側妃?!」
早膳後剛從榻上蹭下來,倔強地堅持不讓別人扶、自己小心翼翼地在院子裏散步的孟君淮,就這樣猝不及防地聽了個壞消息:尤側妃向正妃問安的時候動胎氣了!
來禀話的是東院的一個宦官,進院一看見他就跪下了,然後說得「一五一十」:「昨天王妃也沒給別的話,就把定妃娘娘賜給側妃的一個宮女給扣下了。方才側妃問安時想跟王妃把人讨回來,可是王妃扣着不肯給,側妃一着急……就動了胎氣了。」
孟君淮聽完後未予置評,只問:「側妃現在怎麽樣?」
那宦官回說:「側妃在正院歇着。叫府裏的鄭大夫去了,去時側妃已緩過勁兒來,鄭大夫把了脈說無礙。」
孟君淮挑眉,俄而略一哂:「我去看看。」
他也在自己的這一方院子裏悶了四五天了,老實說,悶得長毛,現下正喪心病狂地想去騎馬打獵。
——其實騎馬打獵這類的游樂項目,他平日一個月也未必有一次,實在是這幾天悶得太狠了。
于是連走出這方院子,孟君淮都覺得十分值得珍惜!連馬上要面對後院的不睦都覺得不煩了,要沒這事他還出不來呢。昨天他就想出來走走,楊恩祿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跪地攔着非不讓他出來,但眼下這件事情讓楊恩祿都不敢吭聲。
加上又已知尤側妃已無礙,孟君淮一路上雖因傷而走得不快,但也「神清氣爽」。
剛踏進正院堂屋的門,便聽得東邊傳來一聲柔軟得帶了哭腔的:「爺……」
尤側妃半躺在玉引的榻上,身後墊着好幾只軟枕,滿臉都是淚痕。
他走過去,還餘兩步遠的時候她便傾身伸手要夠,孟君淮忙擡手扶住她,未及開口,尤氏就又哭出來:「爺,我……我害怕,我沒有冒犯王妃的意思,可是王妃……」
她說到這裏就不往下說了,委委屈屈地望一望孟君淮,手上拽拽他的衣袖想讓他坐。
不遠處的楊恩祿翻了個大大的白眼,心說尤側妃裝可憐的本事果然還是府裏頭一號。瞧她這話說的,雖聽上去是隐忍着沒說完,但教人聽着更像是王妃欺負了她了,點到即止的分寸把握得恰到好處。
楊恩祿暗自搖頭。那位從尼姑庵裏出來的正妃是真善還是僞善,他從前或許還拿不準,但昨天經了小宮女的一事後,兩相對比,他起碼知道正妃準沒有尤側妃心狠,應是做不出戕害尤氏的事的。只不過……
楊恩祿嘆了口氣。只不過他這宦官心裏頭沒有那些兒女情長的事,能看得清楚,逸郡王置身其中,能不能看得明白,這個真沒準兒啊!
可他又不想為了救王妃把昨天那小宮女的事給抖出來——萬一郡王爺覺得他幫襯着王妃一起排擠尤側妃怎麽辦?他還不至于想為王妃送命!
楊恩祿心裏的彎彎繞繞還沒轉完,就聽前頭驀地砸過來逸郡王的聲音:「王妃呢?」
楊恩祿擡擡眼皮:「下奴方才進來時……好像瞧見王妃在旁邊的小佛堂裏禮佛。」
逸郡王嗯了一聲,攬着尤氏拍了拍,道:「你歇着,我去問問正妃怎麽回事。」
「爺您傷也還沒好……小心着些。」尤氏哽咽着咬一咬下唇,略緩了緩,又說,「您也別怪罪王妃,她還年輕呢……一個小姑娘罷了。」
逸郡王略一颔首未再說其他,囑咐旁邊的婢子小心照顧尤氏,提步便出去了。
正院裏的西廂房在玉引入府後就設做了一方小佛堂。孟君淮離得還有兩丈遠時,就聞到了撲面而來的檀香味。他側首看去,正對着佛像的蒲團上,謝玉引安安靜靜地跪在那兒,一手豎掌在身前,一手執着念珠正緩緩轉着。杏粉燙金的裙襕和藍灰提花緞褙子的下擺一起鋪在地上,和它們的主人一樣安安靜靜。
孟君淮走進去,候在謝玉引身邊的珊瑚琉璃忙要見禮,被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攔住。
但珊瑚擔心他怪罪謝玉引,矛盾了一瞬後仍是大着膽子開了口:「殿、殿下……尤側妃動胎氣的事,和我們王妃沒關系……」
謝玉引撚珠的手驀地停住,輕顫間,下面的幾顆珠子碰出「嗒」的一響。
然後她回過頭,看到孟君淮真的在,剛念經祈福壓下去的心緒一下子又湧起來。
「和我有關系……」謝玉引秀眉蹙得緊緊的,懊惱得眼眶一紅,「我知道她有孕,不跟她争就好了……!」
想了想她又自顧自搖頭,「可是不争又沒別的辦法……」
她覺得不該這樣害得尤側妃動胎氣。可饒是現在,她還是不肯把凝脂交給尤氏去!
玉引心裏擰巴死了,一邊很愧疚地覺得自己真不是個好嫡母,居然為了個小宮女害得自己的庶子不安穩;可一邊又覺得……就算這孩子是在她自己肚子裏,她也還是不肯為了他,就這樣輕賤別人的性命。
她覺得自己遇到了一道解不開的結,躊躇片刻後她站起了身,低着頭走到孟君淮跟前:「我不知道怎麽辦了,請殿下拿主意吧。」
孟君淮盯着她的神色,半天不知道該說點什麽。
他原本也沒打算直接來責備她,尤氏的心思他多少是清楚的。他本想「一碗水端平」,聽聽尤氏的說法、再聽聽她的說法,可現在……她還沒解釋什麽,他居然莫名其妙地……已經偏向于相信她與這事沒關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