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放肆

入夜,  臨近宵禁,空蕩蕩的街頭只有敲梆子的聲音遠遠傳來。細雨不絕,鼓點般拍打在低垂的芭蕉葉上。

醫館內微弱的燭火剛剛吹滅,  屋裏的癞頭大夫還沒來得及躺下, 咔嚓一聲巨響, 門板砸在地上的聲音清晰可聞。

他驚慌失措地擡起頭, 只見門口立了一個修長的身影,  細雨飄飄, 打濕在他清隽的面容上,  唯有黑暗中的那雙眼, 幽深不見底, 無端端讓那癞頭大夫打了個擺子。

那大夫看不真切,  心下又驚又怕, 哆哆嗦嗦地問了一嘴:“閣……閣下深夜來此,有何貴幹?”

門口的人沒有回話, 擡腳便走了進來,  沉穩的腳步聲在夜裏分外清晰,  黑色衣擺被風吹得翻飛,  略顯淩亂的碎發勾纏在夜幕裏。

濃重的血腥味傳來,  那大夫心裏咯噔一下,  直接吓得滾下了榻, 結結實實地摔在了地上,  連喊疼的功夫都沒有。

他正要求饒, 一擡眼就見得那人走到了他面前,借着朦胧的月色,那大夫才看清他懷裏還抱了個女子,蒼白的手無力地垂落在身側,  滿頭青絲如瀑,整個人都埋在他懷裏,那股子血腥味就是從她身上傳來的。

他只怕這是被謀了性命的人,急忙喊着:“郎君饒命,饒命,小的行醫數十載,那可是從未行過傷天害理之事,還請郎君莫傷我性命。”

他說着,急忙跪下就要磕頭。

見那大夫身子抖得跟篩糠一般,蕭則沉了沉眸光,目光落在懷裏氣息奄奄的洛明蓁身上,還是将她放在了旁邊的卧榻上。

見蕭則沒對他做什麽,那大夫大口大口地喘着氣,擡手擦了擦額頭的冷汗,沒忍住下意識地擡眼瞧了瞧榻上的洛明蓁。像是腹部被刺穿了,傷口被人簡單地處理過,可鮮血還是很快就滲透了衣衫。

出于醫者的本能,那大夫雖然心下害怕,還是大着膽子道:“郎君,這姑娘這傷得不輕啊,怕是……”

他剛開了個頭,明顯感覺到了蕭則身上散出的威壓後,就立馬閉嘴了。

蕭則半垂着眼簾,水珠子順着他的發尾不斷滴下,胸前的衣襟染上了大片大片的鮮血,左臉上暗紅色的花紋時隐時現。

他瞧着榻上的洛明蓁,夜色淹沒了他的神情,唯有陰冷的聲音響起:“救活她,或者把你的命留下。”

那大夫只覺得背後起了一排疹子,忙道:“我救,我救!”

他勉強扶着牆站了起來,兩條細腿還在打着顫,使勁兒擡起袖子擦了擦額頭的冷汗。他摸黑往旁邊挪着,抖着手把桌案上的油燈點亮了。

微弱的燭火亮起,垂在地上的黑色衣擺還在淌着血水。那大夫又咽了咽口水,低頭往前走着,到了榻邊,彎着腰,害怕地瞧了蕭則一眼,顫顫巍巍地伸出手去搭上了洛明蓁的手腕。

覺察到落在自己背後那道冷冷的目光,那大夫只覺得如芒在背,只敢用幾根手指碰上去。他閉上了眼睛,随着時間的推移,眉頭越皺越緊。

他收回手,擦了擦冷汗,取了幾根銀針刺入了洛明蓁的穴道,饒是在昏睡中,她還是疼得皺了皺眉頭。好不容易穩定住了她的傷勢,那大夫如釋重負地松了一口氣,轉過身面對蕭則,抖着嗓子道:“這位姑娘傷得有些重,小的已經給她施針緩解疼痛了,小的再去配些藥,若是明日能醒過來,就……就沒什麽大礙了。”

見着蕭則冷下來的眼神,那大夫立馬擡起頭,擺了擺手,“一定能醒的,一定能的,小的現在就去拿藥!”

他說着,一路扶着桌椅板凳就往藥櫃去了,埋頭磨起了藥粉。

蕭則站在床榻旁,單手負在身後,脊背繃直出流暢的線條。陰風透過半開的窗戶吹進來,拂亂了燭火,讓他的身形顯得明滅不定。

榻上的洛明蓁還緊閉着眼,卷曲的睫毛顫抖着,唇瓣失了血色,面頰卻燒紅得厲害。因着大夫施過針,她倒是不像之前那般痛苦了。可腹部的傷口還在往外滲血,很快就洇濕了紗布。

“冷……好冷……”她張了張嘴,像是在夢呓,連下颚骨都在顫抖着,鬓角的碎發已經被汗水透濕了。

蕭則也只是淡淡地斜了她一眼,并沒有管她。陰沉沉的夜色裏,只有搗藥的聲音接連響起。

直到她又喊了好幾聲“冷”,蕭則才擡了擡眼皮,眼裏閃過一絲不耐煩。他扯下了自己的外袍,看都沒看便随手扔到了她身上。随即将目光別到一旁,透過半開的木窗瞧着被夜色籠罩的街頭。

他失蹤也快有月餘了,現在皇城應該在那個人的手裏。至于他這個皇帝,應當是被随便安了一個病重而暫時無法上朝的名頭。

思及此,他勾了勾嘴角,整個人都埋在陰影裏,唯有眼底陰冷的笑意顯得有些瘆人。

這大昭的江山,他們想要,可以。不過他倒是想看看,哪怕他拱手相送,他們又能拿走多少。

細雨打濕着窗扉,翠綠的芭蕉葉被壓彎,雨燕低飛,在屋檐下合攏了翅膀。

約摸過了一柱香的時辰,那大夫才将藥粉磨好端了過來。他不敢看蕭則,一直彎着腰。見蕭則沒有動作,他也放心了些,把藥瓶往旁邊一放,就準備解開洛明蓁的衣帶給她上藥了。

“敢碰她一下,我就砍了你的手。”

陰冷的聲音響起,那大夫吓得手裏的紗布都掉了下來。他擡起頭,欲哭無淚地道:“這位郎君,小的這是給這位姑娘上藥,這姑娘傷得太重了,拖不得,小的委實是沒有旁的念頭啊。”

他每說一句,額頭的冷汗就多冒出來幾滴。他也是病急亂投醫了,這榻上的姑娘是有什麽閃失,他可得跟着一起賠命,哪裏還顧得什麽男女授受不親?

可一對上蕭則冷若寒霜的眼神,他又不敢亂動了,咽了咽喉頭,縮着身子,猶猶豫豫地将手裏的紗布舉了起來,試探着道:“要不,郎君您來?”

他的話音剛落,蕭則的眼睫微不可見地顫了顫,他別過眼,垂在袖袍下的手握緊。

“我給你一柱香的時間,去找個女子回來給她上藥。”

那大夫急得抓耳撓腮,這深更半夜的,都睡下了,他能去哪兒找人。可瞧着蕭則冰冷的眼神,他毫不懷疑,他要是再晚一點,怕是真要腦袋搬家了。他咬了咬牙,急忙哆嗦着往後院跑過去。

不多時,傳來一陣雞飛狗跳的怒罵聲。

“你這個死鬼玩意兒,大半夜的吵老娘睡覺,讨打啊你!知道不知道因為你,老娘臉上又要多幾道褶子?”

“娘子,剛剛來了個受了刀傷的姑娘,這男女授受不親,我也不敢給她上藥啊,這只能讓你去一趟了。哎喲……疼疼疼,別揪了,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

婦人罵罵咧咧的聲音響起,混着那大夫的哀嚎聲。好一會兒,大堂的門簾才被掀開,捂着耳朵的大夫顫顫巍巍地進來了,眼角還挂着淚,抽抽噎噎的,活脫脫被欺負的小媳婦兒樣兒。

而在他身後,一個膀大腰圓的婦人擰着眉頭怒氣沖沖地進來了。她喘着粗氣,扭着腰就往床榻去了,路過蕭則身旁時,下意識地瞟了一眼他的臉,一瞬間就僵直了目光。

她立馬收了收圓滾滾的的肚子,扭捏地笑了幾聲:“這位郎君,您來看病啊?”

她正要再說些什麽,卻在觸及蕭則淩厲的眼神,立馬低下頭,尴尬地笑了笑,急忙就去給洛明蓁換藥了。

那婦人正要去解開洛明蓁的衣帶,蕭則不着痕跡地轉過身,冷冷地看向了角落裏還捂着耳朵喊疼的大夫。

那大夫只感覺手臂上的疹子冒了起來,一擡頭就對上了蕭則壓迫的眼神。他立馬捂住眼睛,二話不說地轉過了身。

蕭則淡淡地收回了目光,始終面無表情。

直至身後的婦人長舒了一口氣,拍了拍手:“換好了,這丫頭應該沒啥事了。”

餘光見着榻上的洛明蓁身上蓋上了外袍,蕭則才轉過身,往着床榻旁走過去。

他略低下眉眼,見着洛明蓁臉上的潮紅消退了一些,呼吸也平穩了下來,他沒說什麽,只是淡淡地收回了目光,坐到了床頭,側對着洛明蓁,不知在想些什麽。

那婦瞧着蕭則臉上的花紋,正要說點什麽,一旁的那個大夫立馬一溜兒小跑了過來,扯了扯她的袖子,壓低聲音道:“娘子啊,夜深了,你快回去休息吧,這兒有我呢。”

那婦人擰了擰眉頭,正要發火,大夫立馬偷偷指了指蕭則的衣服,沖她擠眉弄眼。

那婦人順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看清楚他滿身的血跡後,差點吓得腿都軟了。這一看就不是什麽好人啊。

她咽了咽口水,連忙閉緊了嘴,回後院去了。

那大夫見自己娘子走了,松了一口氣的同時,又緊張地看向了坐在床榻旁的蕭則。見他像是沒什麽吩咐的樣子,那大夫也不敢吱聲。他正準備趁機也溜回後院,還沒轉過身,就見得蕭則彎腰将榻上的洛明蓁抱了起來,扯過長袍蓋在了她身上。又在她腰間取下了錢袋子,在桌上留下一錠銀子轉身便往外走,很快就消失在了無邊的夜色中。

那大夫撓了撓只有稀疏黃毛的頭,看着蕭則的背影,低下頭喃喃自語:“我還以為他也要看病呢,自己都活不久了,還只顧着那姑娘,真是個怪人。”

不過轉頭看見了桌上的銀子,又瞧了瞧被踹倒的房門,那大夫一拍腦門,诶嘿笑了笑。這回賺了。

街道上,蕭則抱着洛明蓁往前走着,只有敲梆子的聲音飄蕩在夜空裏。四面門窗緊閉,因着剛剛下過雨,天上連半點星子都瞧不見。

夜風灌進衣袍,靠在蕭則懷裏的洛明蓁冷得縮了縮身子,人還未清醒,可眉頭卻緊蹙了起來。她無意識地往蕭則的胸膛靠了靠,像是想将整個身子都埋進他懷裏取暖。鼻尖蹭到了他的鎖骨,蕭則整個人都僵硬了一瞬。

他別過目光,手指微微收緊,眼神變得有些不自然。直至走到一間門口還挂着燈籠的客棧前,他才停了下來。守夜的小二見着來了客人,恹恹地打了個呵欠,雖然還困着,卻也擺出笑臉迎了過來:“客官,您這是要住店麽?”

他好奇地看了一眼蕭則懷裏的洛明蓁,可她整個人都被衣袍蒙住了,也瞧不清面容,只能見着一身女子的襦裙。

蕭則将一錠銀子扔到了他手裏,擡眼看着閣樓:“一間上房。”

“好嘞,上房一間,請您随我來。”那小二把銀子一收,立馬就領着他上了樓,在三樓最裏間停了下來。他将門打開,彎着腰,谄媚地笑了笑:“客官裏面請,小的一直在樓下守夜,您要是有什麽事就盡管吩咐。”

那小二說着,見蕭則沒有搭理他的意思,他也便眯眼笑了笑,轉身就下樓去了。

蕭則進了屋,徑直走到了床榻前,彎腰将懷裏的洛明蓁放了上去。他掃了一眼她的腹部,傷口沒有裂開。他也便沒再管什麽,随手把被子拉過蓋在她身上。正要起身的時候,左臉忽地抽搐了一下,那暗紅色的花紋又浮現了出來,脖頸上的血管突突直跳,幾乎爆裂一般。

他擡手捂住了脖子,整個手臂都在顫抖着。額頭青筋鼓了起來,緊咬着牙關,硬生生将喉頭湧上來的腥甜給咽了下去。

他閉上了眼,好半晌才張嘴喘了喘氣,額頭的冷汗打濕了鬓角,連眼睫上都挂了汗珠子。左臉上的花紋平靜了下來,他順了順呼吸,伸手扶住床欄站了起來。

他擡手捂住了胸口,被萬蟲撕咬的痛感已經褪去了。看來這殺心蠱,果然沒那麽簡單。他擡頭看了看窗外,陰沉沉的夜幕下,是一望無際的樓閣。他不知是想到了什麽,眼神沉了沉。

解藥只有下蠱之人才有。

而他們一定也已經找到他了,他得再等等,等一個合适的時機,等他們來找他,在此之前,不能輕舉妄動。

良久,他才低下頭看向了榻上的洛明蓁,她睡得很安穩,呼吸也綿長了起來。錦緞似的長發鋪在身側,因着失血過多,臉色還有些蒼白。

蕭則別過眼,剛剛轉過身,就聽到了一聲細弱的夢呓:“阿則……阿則……快點跑……”

蕭則的脊背一僵,碎發掩映下的眸光也飄忽了一瞬。也只是瞬間,他就恢複如常,徑直去了玫瑰圈椅上坐了下來。

夜色幽深,唯有榻上的洛明蓁還在低低的夢呓着,到後來,她也沉沉地睡了過去。而靠在椅子上的蕭則一直看着窗外,搭在膝上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

第二日天大亮的時候,洛明蓁才悠悠轉醒,她艱難地睜開了眼,光線有些刺目,她擡手擋在面前,緩了好一會兒才适應過來。

她看着頭頂的朱紅幔帳,眼裏透出幾分茫然,喃喃自語:“這是陰曹地府麽?”

她一開口,那嘶啞的嗓音把自己都給吓到了。她擡手揉了揉還在發懵的腦袋。她怎麽記得她被人捅了一刀,她還讓蕭則給她多燒點紙錢,可這陰曹地府怎麽跟她們平常的客棧一樣?

她剛想起身,小腹一陣鑽心的疼痛讓她眼裏立馬冒出了淚花。她龇了呲牙,怎麽死了還這麽疼啊!

直至腳步聲響起,一道陰影攏在了她面前,她愣愣地擡起頭,就見得蕭則居高臨下地俯視着她,瘦削的下巴帶了幾分清冷的弧度。

一見到他,洛明蓁就皺了皺臉,帶着哭腔地道:“我是想讓給我多燒點紙錢,我沒讓你也下來陪我啊,你說咱倆都沒了,誰給我們送錢啊。”

蕭則冷眼瞧着她,本不想多說什麽,可見她眼眶都紅了,還是淡漠地道:“你沒死。”

“真的?”洛明蓁睜大了眼,一臉難以置信地看着蕭則,見他只是盯着自己,也不說話。她這會兒腦子還有些糊塗,便沒有看出他有什麽奇怪。

只是摸了摸身上的被子,又四處瞧了瞧屋裏的陳設,确定自己真的沒有死以後。她擡了擡下巴,眼角的淚瞬間收了回去。整個人都放松了下來,沒死就成,還是活着好。

她摸了摸腰上的錢袋子,瞬間睜大了眼:“我銀子怎麽沒了!”

她不死心地又捏了捏,只差鑽進去确認一遍,可銀子已經沒了。

蕭則斜了她一眼:“藥錢。”

洛明蓁擰了擰眉頭,義憤填膺地道:“哪個黑心的醫館,竟然收你這麽多銀子?”

這是欺負她家這個傻小子不懂行啊。

蕭則沒接話,走近了些,彎腰将手中的藥瓶放到了她的床頭,冷聲道:“把藥換了。”

原本還在譴責黑心醫館的洛明蓁瞧了他一眼,心頭一陣欣慰,還是她家這個傻小子好。

他正要起身出去,一只手就放在了他的頭上,還輕輕揉了揉。他渾身一僵,極快地擡起眼,就見得洛明蓁躺在床上,還在使勁兒揉着他的頭,眯眼笑道:“阿則,你現在都能照顧姐姐了,不錯不錯,回頭獎勵你兩串糖葫蘆。”

她說着,見他直愣愣地看着自己,心下以為他是因為被人追殺的事兒給吓壞了。念在他救了自己一命的份上,她便伸手捏了捏他臉,又輕輕搓了搓,放軟了嗓音哄道:“好了,阿則乖啊,現在有姐姐在,什麽都不用怕了。”

啪嗒一聲脆響,蕭則手裏的藥瓶子被捏碎了。他看着洛明蓁捏在自己臉上的手,陰沉沉地擡起了眼,氣得呼吸都急促了幾分。

這個女人,竟敢如此放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