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等巫浔斯斯文文地喝完粥,仆人便進來收拾後離去。
大概又過段時間,他又從外面進來,手中依舊持着紅漆托盤,上置瓷碗,自外就能聞見一股苦澀的藥草味。
姬愉倒是習慣了這種味道,可巫浔卻輕不可見的蹙了下眉。
仆人至榻前,溫聲道:“小郎君,該喝藥了。”
巫浔點頭,面上平靜,不見什麽情緒。
這次他沒拒絕仆人的服侍,由仆人一勺勺喂着。
姬愉随性地坐在榻上,目光散漫地看着仆人給巫浔喂藥。
他靠坐在床榻上,黑發披散肩頭,襯得一張臉又小又白,雅潔秀致。此時他正垂着眉眼,嫣紅小嘴微嘟喝着藥汁,模樣乖巧惹人堪憐。
然而她注意到他每喝入一口湯藥,小小的眉頭便會輕微蹙起,似是在忍耐什麽。
姬愉看得怔住,目光移到那碗黑黑的湯汁,像是終于反應過來它的苦,當即了然。
是了,他還只是一個孩子,哪兒會不怕苦?只是知苦而忍,不說罷了。
注視着他不喜卻忍耐的模樣,沒有任性,不需人哄,默默承受。一時間,她思緒翻飛,心中湧上一股難以言說的情緒。
那種感覺似曾相識,看見他就好似看見幼時的自己。不過,她還不如他。
姬愉自幼體弱,借藥續命。可以說,藥就是她身體的一部分。年幼時,她也畏苦,對苦極其難忍,甚到一種強行喝完後會幹嘔的地步,但她要活,就沒得選擇。
極幼時,還會有護工安撫她食用,等她至巫浔這個年紀時,已經沒有人會照料她這件事了,于是即便畏苦,也要蹙着眉,一聲不吭的咽下去。循環往複,直至舌頭被苦味麻痹,積年累月後身上都是一股藥味,就對苦味失去了警覺。
簡單來說,苦多了也就習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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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面前這個同樣忍耐,同樣無親人陪伴安撫,獨自将苦咽進肚子中的男孩,讓姬愉的心中産生共情,不自覺地對他生出憐惜。
想着他的病還要喝幾日藥,她轉動着眼珠子,忽站起,飄到他近處蹲下。然後,一言不發地盯着他的側顏。
她剛動作,巫浔便注意到,于是趁喝藥的間歇将目光投向她,無法說話便用眸光示意,黑寶石的眸子明明白白地顯示着幾個字:你有事嗎?
姬愉點頭。
巫浔:那說吧。
她再次點頭,躊躇半刻後才滿面笑顏地發聲:“小浔浔,你有銀子嗎?有的話,能借我點不?”
問小孩子要銀子,姬愉也是做足心裏建設才開得口,誰叫她不僅是個鬼,還窮,合起來就是個窮鬼。也是很無奈了。
巫浔明顯訝異,喝藥時忘了苦,眉都沒皺。咽下去後才疑惑望去,小臉上滿是詢問。
他不說話,只這個眼神,姬愉就知道他要問什麽。
無非就是她一只鬼要銀子幹嘛?
她撓着臉,裝出一副赫然的模樣:“其實,我想聞聞。”
看他瞪大雙眼,姬愉連忙擺手,解釋道:“你別誤會,我可不是要吃銀子。我只是……”
她低頭扣着手指,頗有些悵然:“自從我死後,已經好久沒碰過銀子了。猶記得在世時,我就很窮,身上也才幾個銅板,都沒咋感受過銀子的溫度,誰承想,死後我竟更窮了。”
她擡頭望天花板,呈現明媚四十五度角的憂傷:“我好想再碰碰銀子,我那麽喜歡銀子的一只鬼,身上沒有銀子,就覺得整個鬼生都難得快樂。即便是碰不到,讓我聞一下,也覺無憾了。”
說完,眨巴下眼睛,做足了傷心的姿态。
她一副難過的模樣,加之難得愁苦的姿态,本該惹人同情。但乍聞如此“悲傷”的一件事,巫浔除了無言,卻是生不出什麽情緒。
他沉默地再喝口藥,忍住自己想要發笑的嘴角,然後強行裝出成熟的姿态,微微點頭還是答應了。
人生之路,他許會遇到無數難題,但絕不會包括錢財。因他身後所立之人,不會讓他為此等小事煩惱,他們要的是讓他迎最大的難題,站最高的鼎峰。
因此,錢財對于他而言唾手可得,并不重要。
巫浔轉眸,擡手阻擋住仆人喂藥的手,道:“取點銀子來。”
仆人頓住,神情雖疑惑,但自是要依令行事。
他正欲起身,卻被攔住,見小郎君思考片刻道:“不用那麽麻煩,你身上有嗎?若有就先給我。”
“有的。”仆人點頭,從懷中掏出一個錢袋,拉開後問:“小郎君要多少?”
巫浔近看一眼:“都給我吧,之後補給你。”
仆人将錢袋遞給他。
他将其悄悄遞到身側,手上瞬空,然後就見那女鬼飛快的消失在房內。
女鬼一向行事古怪,巫浔頓一秒,未在意,繼續沉默喝藥。
…………
姬愉揣着銀子,飄出了隐樓。她若一陣風,穿梭在街道上。
這些日子,姬愉閑得無事就會上街玩耍,所以對街上的各類店鋪,各類攤鋪的方位也有大致的了解。
想着要買的東西,她毫不猶豫地飄到了梅子鋪。
鋪前看守的是個中年男子,長得慈眉善目,笑起來也挺親切。當然,這不是給她笑的,而是對着她身側幾步遠的姑娘。
姑娘正稱選梅幹,男子在給她介紹推薦。姬愉趁無人注意,悄悄扒拉了個用來盛放梅子的牛皮紙,而後開始愉快地挑挑揀揀。
這個大,要了!
這個一看生前就果肉飽滿,水嫩多汁,要了!
這個,這個,這個,還有這個,都要了!
她正挑得起勁,卻感覺身邊安靜地有些過分。轉眸一看,就見到兩雙驚恐地目光,仿佛青天白日裏見了鬼,與晨間被她吓到的女侍仆同款表情。
姬愉疑惑地看着他們,心想自己也沒吓人啊。難道他們也能看見自己?
當然不是,掌櫃的和那姑娘還沒這個能力。只是掌櫃給客人推薦時,無意間暼到一只飄在半空中的牛皮紙,而他鋪裏的梅幹像是長了翅膀,一個接着一個飛到裏面,可把他驚得不輕。
奇了,怎會有這種怪事?!
姑娘順着掌櫃目光望去,同樣呆住。
姬愉順着他們的目光落到手中的紙袋,又轉到自己拿着梅子頓在半空中的手。她眨眨眼睛,似是反應過來什麽,而後再眨眨眼睛。
當即話不多說,趁他們反應過來之前,随手丢錠銀子,然後抓着布袋,撒丫子跑得飛快。
而回過神的掌櫃正欲追,就被從天而降的銀子砸個正着。他哎呦一聲,捂着腦袋沒來得及追上去,擡眼見他家的紙袋飄在空中,飛快沒入人群,轉眼消失不見。
要不是腦袋還疼着,還以為是做了場荒誕的夢。
姬愉飄在半空,兩腳像是踩了風火輪,蹬得飛快。
她終于想起來自己是阿飄,沒有實體,無人可見,但手中的錢袋和裝梅幹的紙袋有啊。
衆人不見她,卻可見有紙袋飄在空中,而且随她移動晃晃蕩蕩,那場景着實有些詭異,還是不要給人看見的好。
很快她回到隐樓,徑直去找巫浔。誰知剛到門口,還未撩開門簾,就聽到屋內有談話聲。
她好奇地探出腦袋,竟然看到了攝政王巫清離坐在床榻上,微側身子和巫浔說着話。
巫家的男子,兩代攝政王好似都喜穿白衣,清涼雪色,潔淨不染纖塵。
此時,坐在榻上的巫清離如常一身白衣,玉冠高束,露出光潔的額頭,五官精致立體,他面無表情,看人的表情顯出冷傲與疏離。
這疏離冷傲不只是對外人,即便是自己的親人,他的神情依舊冷漠。
“好些了嗎?”巫清離的目光落到巫浔面上,關心的詢問生生讓他問出一副公事公辦的生硬。
不過巫浔已經習慣了,他不覺其它,只點頭,輕嗯一聲。
“那就好。”
“嗯。”
……
……
沉默~
一陣詭異的安靜。
連立在外面的姬愉都能感覺到房內充斥着的尴尬。她愈發覺得這兩人疏離的不像是親人,倒似兩個強行湊到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且兩個都是不愛說話的性格,很容易冷場。
也是,大冰塊與小冰塊聚在一起,不冷場才叫奇怪。
她忍不住咬着指甲,都想沖進去幫他們熱場。
好在巫清離終于打破了沉寂,他淡淡問道:“克服了嗎?”
巫浔知他在問自己是否克服了對雷聲的恐懼。經此一夜,他自覺已沖破了恐懼,于是輕點頭。
“做得很好。”聞言巫清離贊揚道。他伸出手到巫浔的頭頂,頓一秒後,還是落在他發上,褒獎似的輕撫一下。
然後收回手,清咳一聲,換了話題:“兩月後就是你的六歲生辰,過完後便到約定回去的時間。三年未見你的父母,這次回去也可順便探望他們,你應該也想見他們吧。”
聞言,巫浔眸光驟亮,清秀的面容上瞬間現出生機。
他擡起臉凝視着巫清離,看似平靜的語氣卻隐藏着期待與不确定:“真的?我可以回去了?”
巫清離看着男孩秀氣小臉上微揚起的嘴角,以及眸中所含的淺淡期待。小男孩較同齡人早熟,鹹少有如此明顯的情緒流露,他似是因可回故土,可見親人而生出喜悅,而忘了維持自己小大人般的姿态。
然而,他當下如此欣喜,期待歸去,卻不知歸去後将面對什麽。
那或可摧毀他,或可鑄造他。無論哪一種,當再見時,他應很難再露出此般笑容,也很難再留戀那綿延千裏的皚皚雪色了吧。
想到他将承受的,巫清離冰封多年的心竟罕見的生出哀憐。
他迎他目光淡淡點頭,卻是言語消失,未置一詞。
良久才再次觸上巫浔的額頭,似是提點:“回去後要聽話,別犟。”
他放下手,輕嘆一聲:“叔父……等你回來。”
巫浔繼續點頭,他一直都跟聽話。
“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叔父慢走。”
作者有話要說: 還好想着來看了下,我發現我把巫清離的姓全寫錯了,我總覺得他姓姬……(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