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見狀,姬愉更是心疼了幾分。
她一手撐着傘,一手摟着男孩,然後似是覺得油紙傘拿在手中礙事,她将其随手擱到地上,用空出的這只手揉了揉他蒼白的小臉,繼續溫聲安撫道:“小浔浔別怕,他們不會傷害你的。”
巫浔仰着一張白皙的臉,因姬愉将傘放下,于是紛紛落下的雪沒了遮擋,幾朵飄到了他的臉上。
落在他烏黑的眉羽上,化作細微閃爍的水滴漾在長睫,襯得他整個眉眼都濕漉漉的。男孩紅豔的嘴唇也沾着輕薄的雪花,遇熱一化,順勢潤濕了雙唇,他不自覺地輕抿一下,複又松開,然而眉頭卻蹙了起來。
接着他垂眸,眉頭未散開。從姬愉的這個方向,可見他依然沾着雪水的鴉翅似的長睫,剔透晶亮地顯出幾分脆弱來。
“我不怕。”輕言間,巫浔伸出嫩白的小手扯住姬愉的衣角,似怕她惱怒,他抓握的動作很輕,卻堅持着沒放手。
“有小魚在,我就不怕。”
姬愉剛松口氣,就見不遠處的那三只晃晃悠悠地朝這邊飄來。等到了近處,被姬愉眼波一掃,立刻定在原地不動了。
九桑與她眼神交流,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背對着他們的男孩,然後指着自己的眼睛,表示: 他看的見我們?
姬愉點頭。
九桑眸光一亮,忘了姬愉的警告就要向前,身後兩只緊随其後。而馬易的腦袋依然明目張膽地提在手上,走來的姿勢還有幾分悠閑。
可姬愉沒他們那麽淡定,見他們顯然是對巫浔起了興趣,活像餓了幾天的狼狗見着帶肉的骨頭,鬼眼裏都透着晶亮的光。
情急之下,她擡手喊停:“別動!”
聞聲巫浔就要向後看,被姬愉飛速向前一帶,整個人都貼在她身上,臉也被迫埋在她肚腹上。于是,他不動了,只耳朵聽見姬愉無奈至極的聲音響起。
“你把頭安回去。”
“你吃完了再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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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算了……”
田士憨憨一笑,等身邊兩只整理後,便跟着一起來到姬愉身邊。
“小魚,這是你家小孩兒啊?弟弟還是兒子?”
弟弟?兒子?姬愉眼角一抽,曲着手指猶豫,要不要給這榆木腦袋嘗嘗爆炒板栗的滋味,但最終只是陰恻恻地一笑:“你覺得我能有這麽大個兒子嗎?”
“哦——”田士恍然大悟:“那就是弟弟了。”
“我不是她弟弟。”巫浔掙紮着側過臉來,對着外人,他的聲音重歸于冷漠:“我是她朋友。”
朋友?姬愉眨眨眼睛,對着三張求解的鬼臉,想着還是點了點頭。
九桑歪了歪腦袋,而後一蹦一跳地來到巫浔身邊。她側彎着腰,好奇地打量着巫浔,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滿眼都是發現新鮮事物的興奮:“小孩兒,你能看見我?”
說着還笑嘻嘻地對他做了個鬼臉。
巫浔沒說話。
九桑只見男孩如墨的黑眸沉靜,精致的小臉上無甚表情,定望她幾秒後,卻突然一頭栽進姬愉懷中,然後雙手緊緊摟着姬愉的腰,軟了聲音道:“怕~”
姬愉的目光看來,對她笑着彎了彎眼睛。
九桑:“……”這定不是什麽和善的笑。
她忍不住望着那裝模作樣小孩兒的後腦勺一呲牙,考慮着怎麽收拾這壞孩子時,擡頭又對上姬愉的雙眸。
姬愉杏眸大而黑,笑起是如墜星光,然而笑得過了就不大對味,像是蜜糖包裹着砒.霜,透着幾分甜意的危險。
九桑當即知道這是好友的警告,她一癟嘴,隐了心思,随即跑到姬愉身邊拉住她手臂,委屈噠噠地撒嬌:“嘤嘤嘤,魚魚,你兇我。”
姬愉笑容恢複正常,無奈地翻了個白眼:“我可沒兇你,你少冤枉我。”
“你就是兇我了,你笑得那麽甜,但別以為我看不出來裏面藏着刀子。”
“你有了新朋友就忘了我們這些舊朋友,嘤嘤嘤嘤~你這個喜新厭舊的女鬼。”
姬愉被她嘤地再翻了個白眼:“行啦,別鬧了。”
她将眼珠子翻下來,指着懷中男孩對着三只道:“我的朋友就是你們的朋友,哪有什麽新舊之分。咱鬼界不是有一句話嘛,對待朋友要真誠友善,所以收斂一點兒,別吓到人家。”
莫名其妙多個朋友,田士和馬易倒沒覺得有啥不對,他們樂呵呵地點點頭。
于是,姬愉将視線移到九桑身上。
九桑抱着姬愉的手臂,正在扣她衣衫上的花紋,而後感受到她的目光,擡起腦袋懶懶地應了聲:“曉得了。”
接着低頭。恰好看見巫浔将腦袋從姬愉懷中擡起一點兒,貓兒似得雙眼對着她的目光,漆黑之中隐約可見一點流光,引得她忍不住又呲起了牙,瞪着他。
誰知片刻後再擡眸,就見姬愉正垂眸望着他們兩個,似乎在猶豫着先把哪一個丢出去。
九桑當即收了表情,哈哈一笑,她松開姬愉,後退幾步對她擺擺手:“昨晚在外玩得甚久,現在身心疲乏,就不和你談心啦。”
“我回去休息啦,晚些時候再見。”說完她轉身飄着蹤影消失。很快田士與馬易也回了墳冢。
姬愉看着懷中的男孩。
巫浔大概也知道自己沒什麽理由再賴在她懷中,于是他松開手後退一步,撿起地上的傘撐起,複立在姬愉身側靜默不言。
姬愉見他沒有要說話的意思,也沒主動開口,于是兩人間的氣氛又恢複了初始的沉寂。
眼見着仆人将那碑立好,姬愉的情緒也漸漸高了起來,等仆人禀報完工,她戳戳巫浔的肩膀,笑道:“我先去看看。”
言閉後閃身,進了她的新家。
然而進去後遠不如她在九桑家中見到的那般。墓內漆黑一片,姬愉擡手亮了燈。
她對着空蕩蕩的屋子發了會兒呆,充分體驗完家徒四壁的感覺,便又擡腳出去。
荒野外,巫浔并未離去,身後的人為他撐着傘,與他一道齊齊伫立在雪地中。
仆人們并不知道小郎君在等候什麽,只見他雙眸靜視前方。
前方荒墳無數,寂靜中風雪呼嘯,吹得小郎君雪白的鼻尖泛了微紅,然他并未在意,雙手攏在披風之中靜靜站立,直到唯他可見的那抹身影自墳中而出,他寂靜的雙眸才亮起了光。
巫浔看着女鬼踏着風雪,眼睛望着天,手中比劃着,似在思索什麽。
姬愉很快來到巫浔面前,她回過神,嘴角一彎笑道:“你方才說我們是朋友?”
巫浔點頭。
“那朋友找你幫忙,你應不應?”
巫浔再點頭。
“行!”姬愉興奮地一拍手:“走,回府。”
巫浔眼眸微動,欣喜之色還未及溢出,就聽姬愉接着道——
“給我造家具!”
……
離被趕走不過幾個時辰,姬愉又回到隐樓。
一進巫浔的院子,她直接奔向他的書房,就着矮矮的桌子,提起狼毫,畫出腦中關于自家家具的設計圖。
而巫浔就搬着小板凳坐在她身邊,手中拿本晦澀的書籍,捧了許久也未翻上幾頁,目光一直落在姬愉手下的卷紙上,還時不時地,自以為不準痕跡地打量姬愉的神情。
當姬愉抽空看來時,便快速收回視線,小手捧着書籍看得一本正經,待她移開眸子,就又望過去。
默默地時間又過去許久,窗外霜雪依舊,天色卻暗下不少。
府中人影晃動,不一會兒就有仆人提着食盒,穿風雪而至。
此時姬愉也完成繪制,放下手中狼毫,伸個懶腰長長吐出口氣。而後将卷紙移向巫浔,彎眸:“辛苦小浔浔喚人制作好,燒給我了。”
巫浔點頭後将其收起,這才望向外間,又看向窗外天色,最後才對着姬愉。他輕抿着唇,想要開口,卻終是無聲。
姬愉笑盈盈地等了半晌,然而許久未聽見聲音,眼中飛快閃過抹失望。
那失望來得快也去得快。她站起身,走出書房到了外間。
巫浔緊随其後。
圓桌上放着食盒,仆人候在一旁等巫浔用飯。
姬愉從那處經過,目光一掃便離開,頓也不頓地朝門外走去。
正當她一腳踏出房門時,忽聽身後男孩清脆的聲音響起:“你要聞一下嗎?”
幾月之前男孩曾問過一模一樣的話,那日姬愉不願讓他失望,豪氣應承。而此刻,她背對着巫浔輕勾起嘴角,卻是搖了搖頭,聲音飄渺得讓人心中空落——
“不了啊,畢竟以後也聞不到了,自現在開始,我也是要習慣四處覓食的生活了。”
說完似覺也沒什麽可留戀的了,便再不猶豫地擡腳入了風雪。
夜色中雪花似鵝毛而落,紛紛揚揚,飛花入凡塵,穿那身影而過,半片都落不到她身上。她幹淨離去,一身無塵,越來越遠,似是永遠消失在這世間,了無痕跡。
小少年心中忽覺難受。一種從未有過的自責和悔意,頃刻之間若潮水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