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天色已暗,蒼穹漸黑如濃墨,街道上行人寥寥無幾,風雪未停并有漸大的趨勢。

雪花紛揚不歇,穿街道兩側花燈的絢爛光影,竟也顯出清冷麗色,給人以幻夢之感。

姬愉出了隐樓,飄飄蕩蕩地回到墳場。她沒有入自己的墓,而是毫不遲疑地去尋九桑。

九桑并未休憩。

因知姬愉落居隐樓,鹹少住在這個,于是此刻見到她便頗為驚訝,問:“小魚,你怎麽來了?”

姬愉眼尾向下一拉,握拳作可憐狀:“我被人趕出來了。”說着一吸鼻子:“所以我來投奔你。”

“你願意收留這只無家可歸的阿飄嘛?”

被人趕出來?九桑眉頭一皺,拉着她就進來。将姬愉帶到榻邊坐好後,向她詢問因果。

姬愉将九桑視為朋友,并不覺得這有何不可言說,于是将事情始末都告知于她。

聽完後九桑的眉頭松開,初始聽聞好友被人驅逐的憤怒也淡去。她調笑道:

“這樣對你那小孩兒,不心疼啊?”

說這話時她雙手捧着臉,笑容嬌俏,尾音因拉長而顯得綿軟,然而眼底卻是将要溢出的促狹和調笑。

姬愉不過把事情大致複述了一遍,此刻見九桑這幅模樣,就猜出她應是看出來什麽。于是也順勢彎了眼睛:“心疼什麽?心疼他讓我離開,還兩次!”

她伸出兩根手指,強調。

九桑呶了呶嘴,切一聲:“可你不是也沒生氣嘛。”

姬愉一手托腮,疑惑:“你怎知我未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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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真生氣了,哪還會去費這些心思引導那小孩兒。我雖與你相處不多,卻也知你若真惱怒,絕不會再與其糾纏,定會初時就走得幹幹淨淨,如何還會讓人幫你立碑?”

姬愉搖頭笑:“不,不對。即便我生氣了,依然會讓他幫我立碑。”

她放下手,直起身子背靠床欄,身體舒展後有種自然的閑适:“你興許不知,我于這世間舉目無雙親,死後魂魄無依,無人會為我立碑,而我又不能一直流落塵世,做個孤魂野鬼,因此好難遇上這般通神異之人,怎會輕易放過。”

“所以我說你不對。”

九桑輕點臉頰,思索:“如此倒是我說錯了。”

“不過我覺得,我前一句并未說錯,你确實不曾生氣。”

她也如姬愉一般伸展身子,靠着床欄與她四目相對。

墓外風雪漫天,室內光暈溫柔,兩只阿飄姿态慵懶地話着閑話。

“小魚你這人吧,看似溫軟可欺,實則心中想法不少,做事說話其實都有自己的目的,可能連你自己都未曾發覺。”

姬愉神色認真了些,她繼續聽她道。

“其實吧,你知道若自己堅持不走,那小孩兒也不會強行驅逐于你。但你也知道,你若留下,那小孩兒此次逐你不成,未必不會因它事而再有下一次,所以你未曾堅持。”

“然你離開便是,卻在應聲之後于言詞上示弱,使得小孩兒心生愧疚與不忍,而此時他正自責,定會萌生退意想要挽留于你,而你卻沒給他這個機會。”

“你讓他幫忙立碑,表示自己去意堅決,若這小孩兒真對你有感情,想到以後不複相見,心中自然會不舍,這時他的心理防線也慢慢降低,對自己初始決定的悔意更上一層。”

“你帶他來了墳場,在等待的這段時間,你的冷漠讓他情緒不斷升級,他幾乎已然放棄起初目的,目的甚至從驅逐你變成了留下你。”

九桑頓了頓,語氣有些困惑:“……按理說這時你的目的應該已經達成了啊,你都跟他回去了,怎麽又來我這個了?”

姬愉再次搖頭,笑了:“不,還是不對,我的目的從不在此。”

她将雙手搭在床沿上,不自覺地輕敲着,語氣因氣氛的放松而顯出幾分懶意:“我吧…于何處皆可生存,并非離不得誰,若被人真心驅逐,我其實不會強留。”

“但我那小孩兒,我是知道的,非是真心。他內心本明不願讓我離開,卻偏要口是心非,無論如何詢問,都不肯實言以對。”

想到男孩身上的傷痕,以及他的這段時日的變化,姬愉輕道:“他習慣将心思掩藏,不說不問,然而人是需要傾瀉的,總把自己藏起來,無論對自己還是對他人都不好。”

“所以我目的很簡單,只是想讓他說出來,逼也好,誘也罷,怎麽想的怎麽說,不能一直讓別人去猜。”

“想我留,說出來,想我走,也請說出讓我走的真實緣由。而不是故作殘忍之态,試圖用惡語趕人。惡語趕不走了解他的人,真正知他性情之人,自他惡語傷人時,就該知道他又在裝了。”

“我在等他說真話的那刻。費了多般心思,刻意誘哄,苦肉計,欲擒故縱,該用得我都用了。”

她輕嘆一聲,望着天花板露出微笑:“希望他不要讓我失望才是。”

兩只又絮絮叨叨地聊了許久,九桑也漸從訝異中平息出來,不禁為自己好友的心思而驚嘆。

她正欲開口,又聽姬愉道:“桑桑,過兩日巫浔可能會親自前來,為我送家具。屆時,還請你們幫我個忙……”

姬愉将想法言明,九桑點頭答應,而後她開口詢問:“這是你給那小孩兒最後說出口的機會嗎?”

姬愉微頓,緩緩點頭:“算…是吧。”

“那……”九桑聲音躊躇,問出那個最壞的結果:“若是他最後依舊未說,你當如何?”

姬愉的笑容漸漸變淡,嘆息一聲後無奈道:“若是如此,百般計劃已然盡力,往後人鬼殊途,就互不打擾,各行其事吧——”

九桑默然無言,許久也輕嘆一聲,與她轉了話題。

……

姬愉在九桑家中借住了兩日。期間風雪漸息,冬日陽光展露,溫和中泛着那麽幾絲化雪的涼意。

這日,姬愉在墓外閉眼“曬”太陽,片刻後有小鬼來言,不遠處有來人行跡。

她立刻明白,讓小鬼告訴九桑,而後她依舊悠閑自在地坐在石頭上,接受陽光的洗禮。

來墳場時必經一處陡坡。此時陡坡上移動着幾個人影,前方是一個白袍小少年,領着身後幾人緩緩向墳場而來。

待巫浔到了墳場,入眼是與那日大雪中略微不同的景色。黃土包,墓連排,枯枝敗葉,蕭瑟荒涼不改。

然這蕭瑟之中,一塊巨石之上半曲腿坐着一位柔黃衣裙的姑娘,笑唇不彎卻自麗三分,若山花開遍,裝點得整個冬日都爛漫起來。

那姑娘側對着巫浔,她先是半眯着眼睛,而後緩緩睜開,目光就那麽不落地定在前方,緩緩地,明麗的姑娘輕抿了唇,面上似有淡淡哀愁,于是一瞬間山花便褪了色,冬日恢複了冷寂蕭瑟。

巫浔順着她的目光,這才注意到不遠處一群正玩得歡快的鬼怪們,叽叽喳喳的聲音傳入耳內,與眼前的寂靜冷清形成顯明對比。

看着那方的熱鬧,再看着姬愉靜坐的身形,巫浔不自覺地也輕抿起唇。恍若看見白兔長耳出門覓食,卻被同類冷待,只能垂着耳朵,可憐巴巴地看着其它兔子嬉戲。

他擡腳向前,走到姬愉身邊停下。擡手想要觸上她,撫去她一身孤寂與不如意,但手伸在半空卻又停下,欲縮回時,突然極快地被人握住手腕。

擡眸便欲姬愉扭轉來的目光相對。

似是才看到來人,姬愉松開他的手,眸中警戒褪去,染上笑意:“你怎麽來了?”

巫浔望向身側,吩咐仆人将東西放到姬愉墓前焚燒,而後才道:“我來給你送家具。”

“哦——”姬愉拖長調子應聲:“那辛苦你啦,弄言就早點回去吧,別讓你叔父擔心。”

巫浔沒應,黑眸靜望着她,猶豫開口:“你的朋友呢?”

“諾。”姬愉指着前方:“那兒呢。”

巫浔看去,很快搜尋到那日見到的三只鬼的身影,他們正與其他小鬼玩得不亦樂乎,顯然顧及不到姬愉。

“你為何不過去?”

姬愉将目光挪到他面上,默片刻後才輕勾嘴角:“聽話,別問。”一副不想談及的模樣。

并且她将腦袋轉回去,嘴角的笑容很快消失,長長的睫毛也垂落下來,看起來很是落寞。

巫浔的第一反應就是,小魚定是被這些鬼欺負了。他捏起拳頭,心中的某種情緒在姬愉脆弱的神情中,越積越旺。

一個沉澱許久的願望,這幾日每次欲言卻總堵在喉嚨裏的話,在此刻若熾熱的火焰,燒化了他心中的冰,水與火糾纏着,掙紮着想要噴湧而出。

小少年的拳頭越攥越緊,指甲刺入手心,刺疼着他的神經。他的睫毛不斷顫動着,像是要破繭而出的蝴蝶的翅膀,終于在最後一刻,突然歸于平靜。

他緩緩開口,聲音清晰幹淨——

“……小魚,我們回家吧!”

姬愉霍然擡頭,漂亮的杏眸中剎那間點綴無數星輝,她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卻緩緩搖頭:“不要~”

巫浔正欲失望,又聽她道:“你會再趕我走的。”

他立刻否認:“我不會了,我不會再趕你走。”

說着看着那邊的熱鬧,似想起什麽,他補充道:“而且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會保護你,不會欺負你。”

姬愉聽得笑了,她問:“以後無論發生什麽事,都不再趕我離開嗎?”

巫浔堅定點頭。

“好。”她伸出手,笑容真切:“小孩兒,帶我回家吧。”

作者有話要說: 好了,終于回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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