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天朔的皇權象征泯滅了,但還會有下一個象征出現。傀儡而已,在別人搭建的臺子帶上厚厚的面具,遮掩住自己。謹言慎行,規規矩矩,因為她的性命與命運都掌握在他人手上。
生死都不由己,遑論其它。姬家女帝除了開國的兩任女帝,在歷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之後的每一位都活成同一副模樣。
像抹影子,即便是消逝也不過引人唏噓一嘆,無人會覺得可惜,很快便能将她忘得幹淨。
女帝該下葬了。
姬家皇陵是所有女帝的歸宿。那些年輕的生命,血脈相連,最終長眠一處。
出靈那日,午門鳴起了喪鐘。
天都城內,街道上隊伍浩浩蕩蕩,皇室官府傾巢而出,人人穿着喪服,靜默地走在隊伍中。隊伍很長,一眼望不到尾。
而城內街道兩旁百姓穿着素衣,跪伏在地。他們神色平靜,按照禮儀對女帝表示恭敬,然面上并不悲傷。女帝再高貴,于他們也只是個陌生人,高高在上卻無功無績,沒有百姓真正将她放在心上,為她的死感到難過。
他們跪的不是姬芙憂,是不可侵犯的皇權。
送葬的隊伍出了天都城門。城外風雪漸消,行路沒有想象的艱難。
許久,緩行的隊伍終于到達皇陵。
皇陵處,姬芙憂的墓碑已經立好。繁雜的禮儀之後,最後一步是葬棺。
墓碑前的臺階下,隊伍已經跪成一道長龍,而長龍前站着兩個身穿素缟的挺拔身影,一個是巫浔,另一個卻是傳聞中“病危”的巫清離。
葬棺時巫浔也緩緩跪下,于是在所有跪着的人之中靜立的巫清離愈發打眼。
他靜靜站着,留給身後人道筆直到僵硬的背影。
不少人悄悄打量那道背影,他太惹人注目了。尤其是他那一頭銀白的發,像是落了無數清冷的雪,将他襯得愈發沒了人氣。
巫清離病愈了,看他身形氣色不像是病入膏肓的模樣,只是面色蒼白到透明,本殷紅的唇也變得暗淡,能看出應是大病初愈,元氣已然大傷。
送葬結束,隊伍将原路返回。衆人将目光投向那個仿佛定住的身影,等待他的命令。
他未動,巫浔動了。
巫浔上前,對着巫清離冷寂的面容,終是道:“叔父,該回了。”
巫清離未動,未言。半晌他的手指擡起,木然地擺了擺。
巫浔明了,他微抿起唇,帶着衆人離去。
隊伍離去好遠,巫浔緩緩轉頭,他看着臺階上,站在荒涼中的那道身影,像是定在時間荒野無涯中的雕塑,一直要站到亘古。
巫浔漆黑的雙眸閃過抹複雜,情感淡薄的他,在此刻依稀能感受到巫清離壓抑的情緒。
那是巫家的罪孽,永遠也洗不清。若放不下,餘下的一生都将在黑暗裏噬心,刺骨,掙紮無果。
……
所有人都走了,這個世界只剩下他和眼前的墓碑。
墓中的那個女子閉上了眼,鮮妍的肌膚已然灰敗。她不會再露出花兒般的微笑,漂亮的杏眸中也不會再有任何情緒。她不會再用炙熱的目光看着他,在他望來時又故作冷淡,她不會……
也好。巫清離長睫輕顫,靜靜想,至少她不會再怨他,恨他,到最後用那般絕望空洞的目光看着他。
可是……為什麽?
巫清離沉寂的雙眼漸顯出迷茫,他緩步走到墓前,伸出手指想要觸上墓碑,卻又頓在半空。
永遠威嚴高大的青年在此時像個不知所措的孩子,他滿目不解,其下深藏着蝕骨的痛。胸口像是插了無數刀刃,紮得鮮血淋漓,血肉模糊。
他看着墓碑,視線有些朦胧。
眼前似有層薄霧,薄霧之中站着一個嬌俏美麗的少女。少女笑意盈盈,在見到他時雙眸迸射出耀眼的光。
她不怕他,明知他握着她的生死,還滿懷期待地來到他面前。好似一只單純的獵物,蹦蹦跳跳地撲到獵人懷中。
“阿離啊,我的阿離呀,你為何不能看看我呢?”
“阿離,我喜歡你呀。”
喜歡,什麽是喜歡?他不懂,也不需要。年輕的獵人冷漠地想着。
滿盈月光之下,少女的臉像是落下雪白的霜。那雙杏眸中璀璨的光消失殆盡,餘留滿地凄涼的灰燼。
“巫清離……”她的聲音很輕,破碎中是無盡的絕望和綿延的黑暗:“好。”
她道:“選皇夫,為皇室開枝散葉,顧全大局。朕,應你。”
巫清離聽到獵人冷漠的聲音:“陛下明白就好。”
少女凄然一笑,眸中晶瑩落在月色裏,像是歸于夜色的情思,無疾而終。
不,不是這樣,不要答應。巫清離的心驟然一疼。他伸出手想要替少女拭淚,觸上那刻少女散成了灰燼。
無情的獵人終于摧毀了天真的獵物。少女天真的面具被人狠狠撕開,露出裏面的鮮血淋漓。
遲來的情緒像潮水一般襲來,瞬間将他淹沒。他後知後覺地感受到疼痛,這疼撕扯着他,他難以承受地靠着墓碑緩緩半跪在地上。
地上冰冷,有未化的雪。巫清離感受不到這冷,他的眼神變得空洞,顫抖着手指撫上墓碑。
“…為什麽?”
寒風吹過,皇陵寂靜,歷任女帝的墳墓安靜注視着青年的絕望。
不會再有人告訴他。
……
女帝殡天,由帝姬繼任新任女帝。巫清離病愈後也宣布退位,由巫浔接任攝政王一職。
接連更替兩個上位者,朝政動蕩一時,在巫浔的治理下,很快恢複井然。
天都迎來新氣象,調整法令,整頓吏治,赦免天下。民生一片和樂,天都愈發繁華,而隐樓卻愈發沉寂。
巫清離回去了天陰山,隐樓的主人變成巫浔。
雲閣空置下來,巫浔卻沒急着搬過去。他依舊待在那個小院子裏,于宸宮和隐樓兩頭跑。
姬愉愈發虛弱,有感自己時日無多。她知道自己瞞不住了。
她的魂體在清醒的情況下也開始變得透明起來,她已經吃不下東西,對食物的味道失去感知,而且她感覺到了冷。
鬼是不怕冷的,甚至是喜歡。可現在的她無時無刻不像是在冰窖裏,從靈魂中透出的冷折磨的姬愉苦不堪言。
她知道巫浔已然知曉,也知道巫浔在為她難過擔心,但她沒法安慰他。
某夜巫浔回來,姬愉提出要和他分開睡。
少年的眸中露出哀色,他問:“為何?”
姬愉若無其事地笑道:“你身上太冷了,這麽冷的天我當然不能挨着你睡啦。這樣吧,等天氣暖和,到了夏天我再回來,那候你繼續當我的小冰塊,替我降溫啊。”
沒人知道,姬愉口中的那個夏天是否會來。
巫浔曉得姬愉最近怕冷,即便不願也還是答應了,而姬愉其實也不願離開,但她真的無法看着巫浔為她日夜難眠。
她無法看着他夜間不時睜眼,只為确定她的存在:也無法看着他對着自己虛無的魂體,神色空洞。
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心愛之人一天天衰敗,看着她在身邊卻無法觸碰。這太殘忍了,姬愉舍不得。
姬愉陷入了沉睡,醒來後對着巫浔泛紅的雙眼時,她對巫浔的心疼甚至大過對消逝的恐懼。
消逝後她不會痛苦,活着的人才是最痛苦的。即便現在未消逝,只是這般虛弱着,巫浔受的苦并不比她少。
她苦在魂體上,巫浔卻苦在精神上。她可以一睡就是幾日,巫浔卻要日日煎熬,守着看着她,處在失去她的恐慌中,憂心她不會再醒來。
姬愉的心泛起刺疼,她伸出虛弱的手想要摸摸巫浔的臉。她想要親親他,抱抱他,告訴他不要擔心,可是她伸出的手穿過了巫浔的身體。她碰不到他。
巫浔的唇逐漸抿成一條緊繃的直線,似在壓抑着翻騰的情緒。
姬愉看得更心疼了,她将手放在虛空輕撫幾下,笑得很甜:“摸摸浔浔,不難過啊。”
巫浔未言,他的腦袋蹭了下虛空中姬愉的手,算是回應。
空氣中的沉悶透過窗棂,悲傷彌漫于無形。
姬愉撐着坐起來,笑看着窗外的陽光:“天氣真好。”
巫浔也看向窗外,終于淺淺笑了下:“夏日了。”言畢,他望向姬愉,黑眸中露出期待。
姬愉當即明了,心中暗笑。她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啊,那你的生辰又快到了。說吧,這次你想要什麽禮物?”
巫浔的黑眸靜望着她。
姬愉終于撲哧一笑:“好了,今晚就搬去跟你睡。小冰塊。”
他這才舒展神色。
初夏陽光正好,落下樹影斑駁。姬愉和巫浔坐在樹蔭下,她閉着雙眼,忍受着侵入靈魂的寒意。
太冷了,這明亮的日光也無法驅散的寒意,太難捱了。
她的牙關禁不住地打顫,感受巫浔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姬愉緩緩睜開雙眼,忍着難受,面對巫浔道:“最近朝堂忙嗎?”
巫浔:“還好。”
“那就好。說起來我還沒見過你穿朝服的樣子呢……”言至此姬愉微頓,想起在那個世界上朝時,好像也未見巫浔穿過朝服。她還真有好奇巫浔穿朝服是何種模樣。
“不常穿……”巫浔看向她:“你想看?”
姬愉笑着點頭,露出期待的眼神:“想看。”
他毫不猶豫:“好。我穿給你看。”
待巫浔離去。姬愉才蜷縮起身子,白着一張臉,狠狠攥緊手指。
巫浔換好衣服就見姬愉縮成一團樣子,他的腳步一頓,接着快步向前,要靠近她時,就見姬愉舒展了身子。
她轉過臉,神情平和:“你好啦。”
姬愉的目光落在巫浔身上。
少年個高腿長,身姿挺拔,平常一襲白衣讓人覺得仙姿佚貌,俊秀疏離,而此時這身绛紫色的朝服寬袍大袖,也被他穿得仙氣飄飄,幾多風流。上繡精致的白紋仙鶴,若乘風欲飛,高貴清俊,與其人相得益彰。
少見他穿除白以外的顏色。穿雪衣時覺得沒有比這個更适合他的顏色,然其實非也。他這樣的相貌氣質,是不挑顏色的,因為他都能壓住。
眼前的少年實在俊秀耀眼,姬愉看得連魂體的寒意都忘卻不少。她想抱抱他,可手指無力的動了下便垂放下去,最終只擡眸贊美道:“真好看。”
兩人在樹蔭下坐着。漸漸姬愉感覺身體上的寒意減少,魂體越來越輕,生出幾分輕快之感。
她面上笑着,心中的疼與不舍在肆意生長。轉眸時巫浔靜望着她,黑眸中情緒很深,大概是看出什麽。
“你答應今晚要搬回和我睡的。”巫浔說得很平靜。
姬愉忍着心中的疼,她聽出他的意思,他告訴自己不要食言。
“好啊。”姬愉笑着:“我現在就有些困了,你帶我進去吧。”
“嗯。”
在進入房門的那刻,姬愉忽然感覺自己有了力氣。她看着前方少年僵硬的背影,用盡氣力将自己凝為實體,然後猛地沖上前抱住他的腰。
巫浔的身體僵住,片刻後他想要轉身。
“別回頭。”姬愉攔住他。她将臉放在巫浔的背上,愛戀地蹭了蹭,聲音很輕地重複:“別回頭。”
不要看着我在你面前消失。
巫浔頓住,乖乖轉回去,身體卻繃得很緊。
姬愉滿意地踮腳親吻了下他的後頸,而後輕聲道:“浔浔,對不起。我又要食言了。”說好要一直陪着你的,我又要食言了。
巫浔沒吭聲。
“如果可以,請忘了我。你依舊可以娶妻生子,去愛別人,不要一個人,我心疼。”
“不忘。”巫浔垂下雙眸:“不會愛別人。”
姬愉無奈一笑,說不清心裏什麽情緒。
她像是妥協一般,在看着自己的手開始消散時,最後張口道:“巫浔。對女帝好一點兒。若哪日她怯懦了,想要逃避時告訴她勇敢點兒。教她做個真正的女帝,陪你在孤獨中走下去……”
“另外,我叫姬愉。”
身後的觸感漸漸消散,直至一片空無。
巫浔依舊沒回頭。
他看着前方,神色平靜,黑眸裏什麽也沒有,卻忽地一滴淚自右眼落下,速度很快,像是憑空出現,幹脆地宛如幻覺。
空寂中,院外蟬鳴,陽光和煦。他緩慢應着:“…好——”
作者有話要說: 寫着寫着就把自己虐到了……捂住我的小心髒嘤——
第二卷結束啦,接下來第三卷也就是尾卷——戰風雲。
聽名字就知道這卷不太平靜,劇情和感情上都會有點波瀾,不過放心,最後一切都會變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