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姬愉将臉埋在他的懷中。蠶絲制成的雪衣輕薄光滑,貼在肌膚上涼爽舒服,鼻尖是他身上清淡的冷香,熟悉而令人眷戀。
心中的空洞瞬間被這個溫涼安心的懷抱填滿,宛如找到生命的缺失。她情不自禁地蹭了一下,如往日撒着嬌,等待他的手溫柔地落上頭頂。
然懷抱的身體更僵了,每一寸肌膚似都在凍結,空氣中散發出森森的寒意。
接着白影伸出手,毫不留情,隐帶厭惡地拉開姬愉。他居高臨下,冷漠垂視這個一醒來就對自己投懷送抱的女帝。
此刻換姬愉僵住了。她錯愕地擡起頭,對着面前這張宛若天人的面容,凝滞的思維終于恢複運轉。
極致的熟悉下是遲來的陌生,填滿的心房霎時空洞。
是他,但又……不是他。
這個世界的巫浔,二十三歲的攝政王,權勢滔天,冷若冰霜,不記得伴他十餘載,對他許下承諾和有過愛意的女鬼小魚。
他記得的只是傀儡女帝,姬愉。
十餘載的情誼轟然一聲,灰飛煙滅,揚塵落滿姬愉整個心房,帶着令人窒息的沉悶。
她忽然笑了,平靜道:“抱歉,方才做了噩夢,無意冒犯攝政王。”
“愛卿”也不叫了,直接稱起攝政王。尊敬客氣,卻莫名多了距離感。
巫浔不自覺微皺下眉,淡聲道:“無事。”
兩人無言,氣氛格外低迷。
巫浔隐約能感受到女帝情緒的低沉,猜出她約莫在那個世界發生了什麽。然到底發生什麽,他不好奇,也不關心。
巫浔的情緒本就比常人淡漠,很難真正在意什麽。女帝只消活着完成她的使命,其餘他不願多問。
想起稍後還有事未處理,若完成任務一般,他簡單問候幾句,便交代起了正事。
“陛下昏迷近三個月,我雖已将消息封鎖,然陛下許久未露面,不免有流言傳出,故明夜會在和塵殿舉辦盛宴,權當祝賀陛下病愈,也是昭告天下陛下身體已然康健,借此平複民心。”
“另外,明早朝會煩勞陛下親至。陛下早些休息,養足精力。”他語言恭敬,卻聲音平平,淡淡說完後未多看姬愉一眼便轉身離開,留給姬愉的心理落差不可謂不大。
沒有那段記憶的巫浔冷心冷情,對誰都不冷不淡,在他眼中自己不過芸芸衆生中,因身份而略微特別的一個,然也止步于此,僅僅如此。
姬愉自嘲一笑。愈發想念冷漠內斂卻唯獨對她溫柔以待的少年,只可惜她得不到。
心中的苦痛難以緩解,永遠失去的絕望讓心情漸漸沉重。愛笑的姬愉笑不出,只能沉默地看向窗外。
窗外陽光和煦,恰如昨日。
而她的少年,被永遠地留在了昨日裏。
……
換了環境,沒有那個溫涼的懷抱,感受不到熟悉的氣息,姬愉睜眼一夜難眠。
次日她早早起來,梳洗裝扮後再次登上雲銮殿那熟悉的高臺。
殿下朝臣已至,巫浔坐在她的斜右側。
一切都很熟悉,然又有些陌生。她輕閉上眼,旁若無人地假寐,枯燥的朝會這次卻沒能讓她入睡。
眼雖閉着,意識格外清醒。姬愉清楚地聽見殿下的禀報與巫浔的回應,還隐約感受到有人打量的目光。
她未在意,只想朝會快些結束,将這例行公事做完,自己好回去歇息。
眼見進入尾聲,卻忽聽朝臣所言涉及自己。
姬愉倏然睜眼,眸光銳利地看去。
暗紅官服的中年官員不躲不避,拱着手一臉正色道:“請攝政王與陛下為天朔着想。天朔當得有儲女,方可安天下心。”
儲女?姬愉微攥緊手指。
“望陛下盡管充盈後宮,選立皇夫,為皇室開枝散葉,綿延福澤,鞏固天下。”
這位官員方言畢,未及姬愉與巫浔回應,殿下又多出幾人上谏。
“臣附議。”
“臣附議。”
“臣亦附議。”
……
朝臣們齊跪而下,以首扣地,高聲道:“臣等懇請陛下冊立皇夫,綿延福澤——”
珠簾後的姬愉面色漸漸難看。未成想,蘇醒後的初次早朝又是被逼婚。
上次逼她的是巫浔,這次竟是所有朝臣。
哦,對了。上次的逼婚還沒解決。
此事的決定權在巫浔身上,他若應允,作為傀儡有什麽權力拒絕。想着姬愉将視線落到巫浔身上,朝臣也在等巫浔決議。
衆人矚目中的巫浔平靜地坐着,他面無表情地用手指輕敲着扶手。
明知他沒有那段記憶,明知他對自己無情。姬愉依舊莫名地想知道他的答複,這種奇怪的期待連她自己都不知緣由。
珠簾後的她看着亦是平靜,然心卻随那手指一下下敲擊着。姬愉的目光一錯不錯地盯着他的側影。
巫浔停下手指,他漫不經心地掀起眼皮,薄唇輕啓,很輕易地便吐出一個字——
“允。”
聲如涼玉相擊,寒徹整個心神。
她僵直地坐起身子,看着殿下跪謝的朝臣,無人不在慶賀這個決定。
可沒有誰問過,作為當事人,她……願不願意?
心愛的人不記得愛過自己,這約摸可笑,然最可笑的是,那衆目睽睽之下的一聲“允”,瞬間擊碎了姬愉所有的自尊。
他們憑什麽替她做決定?
因她是傀儡?
因她無權?
因她受人掣肘,仰人鼻息,生死只是他人的一句話?
這是事實!正因是事實,才格外可笑可悲。
而這可笑可悲,是她!
更可笑可悲的是她此刻無法阻止,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別人替她做決定!
她忽地想起昨日蘇醒前的那場夢。那人曾言,這是她的棋局。
姬愉看向殿下,緩緩閉上雙眼。不,這不是她的棋局,這是一場圍困她的棋局。她不是執棋者,她是棋子。
四周黑子,她是陷于囹圄的白子。這雲銮殿上的人除她外都是黑子,人人都在掣肘她,人人都想壓着她,操縱她,讓她反抗不得,只能認輸!
她緊攥着手指,指尖沒入血肉。姬愉知道自己情緒不對,從昨日醒來後便一直不對。
她壓制着呼吸,告誡自己不可失态,而後緩緩睜開眼,慕然笑了。
姬愉站起身,對着歡欣的衆人,對着淡漠的巫浔,勾唇。笑完迎着衆人奇異的目光和巫浔平靜的黑眸,自顧自地揚長而去。
沒有人攔她。
大概覺得,可憐的傀儡也就只能如此發洩情緒了。
……
自昨日醒來,姬愉的心情就很壓抑,這種壓抑在早朝時極速加劇,然後一直持續到晚宴。
絲竹管樂,佳肴珍釀。熱鬧的氣氛與姬愉的情緒形成對比。
她漠然地坐在正位上,與殿下欣然的氣氛格格不入。這場為姬愉準備的宴會,她倒像個看客。
她的視線落在臺下也不知道在看什麽,直到目光掃到一個大胡子的異族人,眸色才有了變化。
姬愉偏頭問道:“圓圓,那是誰?”她指着大胡子。
圓圓停下為她布菜的動作,答道:“那是金聿來的使者。恰逢此次宴會未曾離去,為表禮數,攝像王便讓人将他請了來。”
除卻天朔這個國家之外,周邊還有兩個不附屬天朔的國家。一個是南涬,另一個就是金聿。
三國獨立,因地勢與文化迥異,素日不常來往,各自安好,也無甚牽扯,只偶爾會派使者去拜訪學習,然次數極少,若來自當盡心招待,表全禮節。
姬愉點頭,知道後就沒再上心。
本不想在意的,誰知之後那大胡子的視線一直隐隐約約落在她身上,開始還遮遮掩掩,到最後直接是明目張膽地盯着她看。
姬愉被盯得不大舒服,然牽涉兩國邦交,為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她只能當沒看見,到最後就全然忽視,真的不在意了。
酒酣之時,大胡子現出醉态。他的目光癡癡地落在主位上,那貌美的女帝身上。只覺得她雪膚水眸,紅唇小口,身姿窈窕,尤其那腰細得,仿佛一只手便能握下。若是向後折去,不知是怎麽一般的媚态。
金聿女子大多高挑,身材較天朔女子壯實些,肌膚雖光滑卻不及此般白嫩,五官也不比其生得小巧精致。所以大胡子還是難得見到這般美人,遑論姬愉是美人中的佼佼者,一時便不由心猿意馬起來,只覺有股火燒到了心裏。
然對方到底是女帝,在別人地盤也不能做什麽。但大胡子此時喝醉昏了頭,心中知道不能欺辱對方,骨子裏的惡習卻改不掉。
他不禁大着舌頭,用生澀的天朔語言道:“女帝陛下啊……我聽聞你擅長劍術,我個別國來的不知有這榮幸見上一見。”
全場一靜。
劍術姬愉自然是不擅長的,不知道他是從哪裏得來的假消息,然這不是重點。重點是這個使者,不知死活地在別人地盤調戲主人,也不知是喝酒喝得丢了腦子。
姬愉不言,等着別人教訓大胡子。再怎麽說她也是天朔的女帝,哪能有別國的使臣欺辱了去。
誰知殿上靜了好半晌,都沒開口。
垂眸放空神思的巫浔被這靜默喚回,他掀起眼皮,擡手正要示意,就見有人拍着桌案,呵了句:“休要胡言,女帝豈能為你武劍!”
巫浔手停住,又放了回去。
使者身邊的人也勸着他,他大概也知道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便閉了嘴,只目光還向蒼蠅似的黏在姬愉身上。
輕言一呵,就将金聿使者對女帝的侮辱輕輕揭過。
那目光如跗骨之蛆,讓姬愉的心情愈發壓抑。
透過這件事,她明顯感受到衆人對她的态度。呵斥的那句不是為她,只是對方欺辱到家門口了,自然要保全臉面,保全了也就無事了,誰還想着替個傀儡出氣。
且邦交不斬來使,處理得不好容易誘發兩國紛争。誰也不想淌渾水,惹出不必要的麻煩,能息事寧人誰願意大動幹戈。
只是此刻壓抑到極致,姬愉卻不想再忍。
她緩緩站起身,走下殿臺時,不自覺地側目看了眼靜坐的巫浔。
忽略心中的落寞,她的臉上現出幾分張揚來。
快下殿臺時,姬愉看了眼巫浔身上的劍,權衡一刻,她将手強勢地伸到平映身前:“朕借用一下。”
平映目露疑惑,不解。
姬愉沒解釋,她伸手從他身側握住劍柄,刺一聲抽出長劍,而後邁着步子下臺去。
有人臉色驚變。
女帝莫不是氣瘋了。
大胡子盯着走來的美人,遲鈍地感覺到不對。他身邊的人已然戒備起來。
姬愉彎唇燦笑,酒窩又甜又美,看不出半分殺氣。
她伸出手,忽地直指向前。
大胡子吓得大叫一聲,瞬間酒醒一半:“不要!”然而卻沒感覺到痛,接着睜眼看到發髻散亂,有幾縷被削落在在地上。
姬愉笑地愈發好看:“怕什麽?不是讓朕給你武劍嗎?怎麽不看了?”
她輕聲笑着,将劍再向前一刺,連着衣服将他釘在身後依靠的柱子上,到底未真正傷到他,不過也把大胡子吓得魂飛魄散。
大胡子驚惶失措,喘着粗氣,呆愣愣地看着姬愉。
姬愉溫聲細語:“朕的表演,好看嗎?”
大胡子呆滞不言,姬愉笑着拍下他的臉:“還想看?”
這次他頭搖得倒快。
姬愉這才滿意地收回劍,扔給平映,而後笑盈盈地看着在場衆人多彩的面色。
她的表演只是給大胡子看的嗎?不,是給在場的所有人看啊。
姬愉笑得很開心,心裏卻空落落地。
看着她是贏了,震懾了所有人,可只有姬愉自己知道,她輸地一敗塗地。
但凡有人為她出頭,她也不會自己動手。身為天朔女帝,卻淪落到要親自動手教訓人,何其可笑可悲。
她打的哪是使者的臉,是所有朝臣的臉,包括巫浔和她自己。
姬愉坐回自己的位子,笑顏燦爛地看向殿下靜默的衆人:“怎麽都不動了?繼續啊,朕的宴會還沒結束呢。”
巫浔收回視線,對着殿下微微點頭,而後他摩挲着白瓷酒壺,放空神思不知又在想着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