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眼前便有千裏愁

細密的雪粉簌簌打在窗紙上,廊檐下一片斑竹已被壓彎,深碧枝葉上覆滿經日未融的積雪。四顧寂然,長夜無止,只有一盞小小燈火在廊下悄無聲息地滑過。

如螢燈光跳亮了些許,照出凍紅的臉頰和明透的眼睛,原來是籠在一個男孩的手裏。他腳步輕捷,幾無聲跡,像是在他人的夢裏穿行。

他在一扇木門上叩了三下,閃身進門,屋裏頓時響起一片歡呼。

“黃少你真偷來啦!”

“太厲害了!”

“會不會說話啊!什麽叫偷!這是拿!”名叫黃少天的男孩吹滅燈火,搓搓手,踢了鞋跳到鋪上,拉開衣帶,倒出懷裏揣的一大包糖食,“老魏那個摳門貨,非要留到過年才吃,又不是養豬還能多長幾斤……”

窗外一聲咳嗽,大家趕緊以最快速度躺下來,盡量不出聲地吃東西。黃少天床上還撒了一堆雜拌果子,鄭軒以少有的迅捷手法扔過一條褲子,蓋得十分精準。

“房子都快吵塌了!說誰是貨呢?別以為我不知道,明天都早起一個時辰練功。”魏琛在窗外吓唬了兩句,施施然轉身離開。黃少天的劍影步尚未練到最上乘,薄雪上仍有些許痕跡,他一眼就看了出來。但在同門少年當中,已是當仁不讓的一流。

魏琛欣然一笑,随之皺緊了眉頭,腳下慢慢抹平了雪地上淺淺的足跡。

那道咒詛一般的陰影,始終懸在他最得意的弟子頭上——

而他無能為力,所有人都無能為力。

一大塊中空的冰雪自竹稍滑下,細碎的絮沫飛上他的須眉。

少年們對此自然是一無所知,聽到師父走遠了,又喧嘩起來。年關将近,藍雨從上到下都是熱鬧火熾的,誰也不會認真去責罰。黃少天往嘴裏扔了一枚青橄榄,忽然怔了一怔。

“吃着蟲子了?”方銳探頭問。

黃少天搖搖頭,拉開被子躺下來,沒忘記将鄭軒掩護的褲子扔回去。

些微苦澀與清甜交織的味道仍然留在唇齒之間,他對此并不陌生。初次嘗到,卻是在第一場模糊的夢裏。

沒有影像、沒有聲音的夢中,五感已去其二,餘下的感覺反而加倍靈敏。似有微涼手指沿着發頂慢慢順下,劃過眉梢,掠過臉頰,撥開他黏在唇角的頭發,将溫熱的水遞到唇邊,嘗起來是些微苦澀與清甜交織的味道。周遭隐約萦繞着橘柚的清香和奇異的花木清氣,令人心下安适。

這個反複出現、不可解的夢,如同他與生俱來的謎團一般不可言說。

黃少天是和他的劍一起,被魏琛從江上撈回來的。夏盡秋來,江水盛極,月滿十分,清輝漫漫,嬰兒沉睡的木盆載浮載沉,被劍的重量墜得幾與水面齊平,卻奇異地保持着平衡。

劍長三尺六寸,形制清簡古樸,與時下兵刃的繁麗瑣飾截然不同。半側鋒刃明如新冰,出鞘時隐隐有幽寒水汽在劍鋒之上流轉,一如夢雨飄風。倘若沒有另半側的缺憾,它當是不世出的神兵利器。

——另一半的劍身已鈍,綠鏽斑斓,無論怎樣磨洗,也不能改變分毫。

不知是否冥冥中的天意,黃少天自幼便展現了極高的天分。又逢天下平靖,世道坦途,倘若沒有那句斷言,他也當是不世出的天才劍客。

一起學劍的孩子不少,魏琛在兵刃上也絕不吝啬,但無論新鍛造的刀劍多鋒銳完美,黃少天只認準他的那一把半刃之劍,為此不惜吃更多的苦也要更改招式。魏琛先還不曉得,直到他看到被黃少天興致勃勃拖回來的山中老狼,咽喉處兩道劍痕交叉,勁力連貫流暢。一望即知,因黃少天的劍與尋常雙刃劍不同,出招時特地用了翻手一式,畫出幾近完美的半弧,補上致命的一擊。他年紀小,用劍時還需雙手執柄,電光石火間翻劍橫切殊為不易。

魏琛特地叫他再演示一回,黃少天爽快地應了一聲,起身拔劍,輕捷掠過霜荷半覆的池塘,如虹劍光在魏琛颏下飛掠而過。

“兔崽子!少拿我比劃!”魏琛故意板起臉,心裏卻是驕傲到十分。

下一瞬,他的得意弟子卻毫無征兆地昏了過去,手裏仍然緊緊攥着劍柄。

掌管一門上下,魏琛多多少少懂點跌打損傷的醫治手段,但這全無傷損的莫名暈迷就不是他能解決的了。自山外請來的大夫診過脈,臉上像挂了一層九秋嚴霜,筆尖幹透了也寫不出一個字的藥方。

衆徒弟在門外探頭探腦,魏琛統統轟走,追問再三,大夫遲疑着說:

“心魂有虧,壽恐不永……不對,這根本不是活人該有的脈象。直說吧,這孩子想做點什麽就做點什麽得了。”

黃少天聽得分明,默默凝視頭頂的帳子。端午的艾草老虎和蠶繭仙鶴懸成一串,一夏天裏幹透了,滴溜溜地打轉。

他想起方才在初凝薄霜的枯荷水影中,一瞥見到自己倒映的臉。半邊并無異狀,另半張臉上,陸離的鱗片自額角蔓延至下颏,頭頂發間有角峥嵘,一閃而逝。與此同時,心口驟然升起一片冰涼的痛楚,無形無質,牽拽四肢百骸,仿佛血脈寸寸成灰。

他毫無理由地堅信,只有被他的劍“冰雨”貫穿才會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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