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煙底驀波乘一葉

山嶺千尋凝碧,江水萬流若奔。翠陰陰的群山裹在沉沉的白霧中,映在濃綠腥涼的水裏,兩不分明。夕晖黯淡,水聲激激,葦葉似的小舟順流直下,穿峽而過,在急流中卻甚是平穩,輕盈地避開水中的暗渦。一個浪頭拍過,艄公搖橹讓開,銜在唇間的螺殼哨子吹出一串旋律,在山壁之間回旋不絕。

坐在船尾的少年學着調子吹了串口哨,艄公放下哨子,努力打着官話問道:“少年仔,無覺得頭暈吧?總算龍神公祖保佑,沒出岔子。”

“沒有沒有,我就是江邊長大的,雖然不如你們的西江水這麽猛。”少年衣袂發梢都被江水潑濕,笑容明亮飛揚,宛然有光。背上陳舊劍鞘中,隐隐有寒碧光華流轉。

“快了,前面就是端州城。”艄公遙遙指向兩水環抱之間的斑斓影。棕榈木棉掩映着白牆青瓦,白是蚌殼燒粉,青是薄割石板,在此地比磚瓦石灰更為易得。江流彎轉,勢趨緩靜,青郁郁的炊煙在水面上鋪開,翎羽絢麗的鳥兒掠水飛上擠擠挨挨的船篷。

這竟是一座沒有城牆的城。

十七歲辭別師門以來,黃少天游歷年餘,荒誕不經的見聞也頗有一些,卻也是頭一次見到無牆無防的樣子。

端州地處百越,接十萬大山東脈,鄰蒼梧,望南海,雖僻處天險,亦是南國鎖鑰,水陸中驿。百年前中原晦冥,國事糜爛,各地割據自立,叛旗數不勝數。尤經“沖天之變”後,周遭邕、桂、容、勤諸州均已擁兵為亂,死難無算,流血盈江。小小端州卻于亂世之中不破不傾,一城生民平安無恙。若從史冊記載看,此城當是固若金湯,卻未曾想到竟是這般模樣。雖三面江水可做天然屏障,仍然太過驚世駭俗。

黃少天還沒問完,艄公已經篤定答道:“有神佑護。”虬筋糾結的手臂在前方一畫,竟是将大半山巒江水都劃了進去,“鼎湖山龍潭裏有龍神公祖,老人話知龍神喜怒無常,黃帝登天時特特留劍鎮住……”

若依正統所敘,軒轅黃帝升天斷不會在這蠻荒瘴疠之地,事實上中原諸地也有數處鼎湖山的傳說。只是此地鄉民都堅信,鼎湖山便是黃帝鑄鼎拔劍、乘龍升天之地,視山為聖境,輕易不得入內。

“歷朝每代官老爺就任,都要到劍祠結契。”

黃少天打斷了艄公興致勃勃的講述:“等等,人和劍怎麽結契?還換庚帖不成?劍又不會說話!”

艄公搖頭道:“真正是怎麽樣子不曉得,我也只是聽我阿公講過。本朝以來就不再行此儀式了。”

“那你們不怕劍不履行職責,龍再降些災下來?”

艄公一臉嚴肅:“少年仔莫要亂講,龍神公祖百年來都在潭中沉眠,不曾興風作浪。年年七月,潭水裏還有花嫁喜事一般的紅燈影,我像你這麽大時候親眼見過。潭邊明明是山崖樹木,水裏映出的卻是一盞一盞的紅燈,接連到底,也不知有多少。”

“嘿,要是喜事,可真是大手筆。你們沒有下去瞧瞧麽?”

“哪裏敢?跑還來不及!”

“對了,既然說龍在沉眠,那劍又在哪裏?”黃少天對龍的傳說不甚在意,對劍倒是更有興致。

艄公指點道:“在長史祠供奉着——就是原來的劍祠,供的是最後一個與劍結契的官老爺,當年一身保全端州的正是他。外來人到城裏都要拜一拜,很靈驗的。”

沿着青石板鋪就的街巷一路走到盡頭,便是長史祠。并非中原坐北朝南的格局,而是臨江而建,形制更近此地房舍,瓦縫中生着翠潤的草枝,正堂檐前幾棵老橘樹,懸滿青青的果子。院中一方澄清泉池,汩汩湧動,水中一無荇藻,倒映着幽藍天宇與碧青枝葉,水下卻隐隐有紅光透出,一如紅燈明照透過千尺寒潭,奇異美麗。

黃少天剛踏進院落,心口忽地湧起熟悉的冰冷隐痛。近年來發作得愈發頻繁,他已經司空見慣,不動聲色,強行運內力壓下,身形仍是晃了一晃。背上的劍鞘猛然一顫,似是有什麽無形的力量一牽劍柄,或者不如說“冰雨”自己要躍出鞘來。他反手摘下劍鞘,熟悉的重量在掌中沉沉一壓,心下稍稍安定。

天光已暗,祠祝點亮雙燈,挑上檐前。兩盞暖黃燭光跳躍,隐約映出燈上的字樣。

黃少天仰首看着匾額,奇道:“長史可不能算是一州最大的地方官……”

祠祝笑道:“前朝端州刺史幾任空位,長史代領一方,祠裏供奉的喻公就是百年前的一州之主。喻公殉城身故時年紀尚輕,并無家眷,祠堂後便是他的衣冠冢。這泉水與鼎湖龍潭相連……”

“喻?”黃少天少有地沉靜下來,喃喃重複了一遍。

“‘鼎湖龍嘯,冠劍喻郎’,喻文州大人。”祠祝不再多做陳述,向着祠堂恭謹俯身,開啓陳舊木門,“小哥可要敬香?請将兵刃放在外面,莫要沖犯了。”

長明燈光焰跳躍,爐中香煙袅袅,供的一卷畫像在百年間香煙熏染下,絹地泛黃,漫漶不清,依稀可辨是衣冠端嚴的青年男子,面容已經看不分明。畫像左首是一方錦匣,想來便是艄公說過的上古鎮龍之劍。

黃少天接過祠祝手中點燃的三炷香,低首一禮,香頭灼熱的紅灰忽然閃動,卻不是向下飄落,而是如有風起,筆直的線香随即散碎成燼。

祠祝一臉訝異,與此同時,他們都聽到了堂內外兩處劍鞘之中的铮铮清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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