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海绡紅文香淺清

有風掠過廊下,落花缱绻,夜露初降,濡濕衣袂。倘若不是頭頂無星無月,幾疑身處實境。

“好歹也是一方水域之主,住所的品位也太簡單了些,不是傳說裏都用珍珠鋪地寶玉壘牆麽,這樣顯得有點小氣了我說。”黃少天四顧一番,忍不住開口,窗內的人影凝然不動,隐約可見面前袅袅茶煙。

黃少天右手按在刀柄上,向前邁了一步。他也無從判斷前方是兇是吉,或許對行于洪波、息于玄山的龍來說,人之生死譬如蜉蝣,對待擅入禁地的凡人不會有多少慈憫之心。

這一步踏出,周遭卻似天地掉轉,瞬息之間身畔的疏朗花木、面前的紙窗孤燈都不見了。他瞬間想清楚,自己已身處另一場幻象之中,且是一場自身無法左右的夢境。

一雙紅燭光透過葛布夏帳,投下火苗躍動的溫暖影子。南國之夏漫長溽熱,子夜時分依然潮悶,不知名的花香透進窗內,馥郁纏綿,似曾相識。

黃少天此刻此地是十五六歲的少年模樣,青布窄衿衣衫,腰帶織繡連環紋路,與端州本地年少男子的裝束無異。室內別無他人,他大馬金刀地坐在藤編枕頭上,一臉嚴肅地努力扯纏在帳鈎上的頭發,嘴裏還在念:“誰想的用老藤做簾子鈎子,還帶幾層拐彎的!”

他剛要繼續有所動作,一只手掀開了帳簾,還陷在“困境”中的黃少天猝不及防,與那人面面相觑。令他未曾想到的是,雖咫尺之遙,卻看不分明對方的臉,一如陳年畫像一般漫漶不清。同樣在感知中模糊的,還有他詢問的語句,只能分辨出有幾分訝異,但并無怒意,聲音很年輕,清朗平和。自己回答的話自然仍是挺多,但竟然也聽不清楚了。

夢境微微一轉,微涼手指移上了他的發頂,慢慢順下,仔細解開和虬結曲折的古藤帳鈎纏在一起的頭發,動作徐緩而又認真,袖口裏散出些微好聞的氣息,稍稍帶點橘柚味道,令人心下安适。黃少天稍稍攥了下手指,趁他不備,将握成拳的雙手藏進袖子裏去。

——他看到自己手腕以下延伸到指尖的細密鱗片,原該生出指甲的部位則是尖銳的利爪。在這樣的夢裏,他并不覺得異樣,似乎本該如此。對面前手無寸鐵也沒有半點防備的凡人而言,他只要初露真身鱗爪,便可輕而易舉地奪其性命;但他沒有這樣做。

“喝水麽?”那人終于将他頭發理好束上,聲音裏帶着點笑意。大約在對方眼裏,他方才好似毛發蓬亂的山貓,又熱又急躁,臉孔通紅,眼睛晶亮。黃少天無端相信,不會再有第二個人對出現在卧房裏的陌生人這般平靜相待。但此時他只是一臉戒備地盯着對方手中竹根雕琢的茶盞,卻不去接。

對方想了想,自己抿了一口,再遞過來,這次終于聽清楚他說的話了:“要說提防,也該我提防你才對?”

黃少天順勢就他的手喝了大半杯,入口溫熱,品出些微苦澀與清甜交織的味道,仔細看才發現茶盞裏還浸了些蜜棗蓮子之類的碎果脯。他不假思索地問:“還有嗎?”

那人又回身端了另一杯,折進手中的茶盞。黃少天一口氣喝了一半,多少有點過意不去,推了回來,對方倒也不太介意,可能也是天熱的緣故,自己把剩的喝了。

那一瞬似有同一個聲音,在耳邊含笑道:“我也未曾想到,和你初次見面便喝了合卺茶。”

那是多久之後的事?

黃少天心口驟然一痛,眼前景物驟然翻卷成光怪陸離的碎片,如身處萬丈漩渦之底,仰視七層寶船沉堕,無數錦繡旋洄。

再度清醒時,卻又是方才初入的庭院。窗內燭火已熄,檐前落花已止,憑窗獨坐的主人執燈開門,在門內與黃少天對視。

一時無從知曉是否又是一場夢,只是這次他終于看清了對方,年紀尚輕,青衫緩帶,風儀秀潤清舉,難以移目。

對方視線掃過他一雙卷刃長刀、淩亂頭發和衣襟,明淨眸光轉為沉黯,擡起的手指停在他肩前,極低聲地說:

“竟然像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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