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逝水
常聽許寂川唱戲的座兒們,早就惦記着他那一把浸了蜜的嗓子,朝思暮想地盼着他回來。未曾見過他的,又迫不及待要來瞧一瞧,被師傅下毒,又與貝勒私奔的傳奇戲子,究竟是怎樣一號人物。
可是千等萬等,等來的竟是許寂川在京城的最後一場演出。說是戲班子遇上些變故,要搬到蘇州去了。
那天來聽戲的人,比臺下的座位多出了一倍。走道裏實在擠不下了,便從二樓垂下繩索來,系上板凳,将人吊在半空中。馮班主說,這叫挂票。
楊玉環錦袍鳳冠,粉黛峨眉,天仙似的雍容妩媚,眼中含着閃光的神采。剛一登臺,底下便一陣雷鳴般的碰頭好。
“海島冰輪初轉騰,見玉兔,見玉兔又早東升。那冰輪離海島,乾坤分外明。”
早都是爛熟于胸的唱段,從許老板口中唱出來,偏偏就多出幾分百轉千回的韻味,盤繞在耳朵裏,經久不散。
花前月下,美人如玉。玉環水袖輕揚,玉指纖纖,舞着一把金底牡丹扇面,媚而不俗。
“麗質天生難自捐,承歡侍宴酒為年。六宮粉黛三千衆,三千寵愛一身專。”
這是怎樣的驕縱自傲啊。可臺上那一張神采飛揚的臉,卻叫人怎麽也恨不起來。那般粉雕玉琢的可人兒,本就配得上萬千寵愛,本就該被捧在手心裏,由人哄由人疼。
聽到兩個太監禀報,萬歲爺毀了百花亭之約,架轉西宮,倒是座兒們先揪心起來。想指着鼻子罵那不懂憐香惜玉的李隆基,竟生生辜負了玉環這一番心意。
“人生在世如春夢,且自開懷飲幾盅。”
皓月當空,繁花正盛。陛下不來赴約,玉環便對着滿桌菜肴,獨自飲酒。
一杯太平酒。
他第一次見到晉郎,滿園桃花,像枝頭挂滿水紅的雲。他們兜兜轉轉,幾番誤會,到他昏迷醒來,卻見晉郎睡在枕邊,眼淚被陽光照得清澈透亮。
一杯龍鳳酒。
澗水淙淙,他們在月老廟前互許來世。盛夏小院,貝勒府中,幾度春宵帳暖,皆是幻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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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杯通宵酒。
洞房花燭,金榜題名,為人生大喜。不知今夜睡在晉郎身旁的,會是怎樣一個女人。
玉環醉了,從未醉得這樣厲害。腳步如踩在雲上,一步三晃,搖曳生姿。
許寂川慢慢坐下,彎腰朝地上一躺,一個卧魚兒,風情萬種。
他靜靜躺着,看着頭頂房梁的雕花,任臺下潮水般的“好”聲将他淹沒。
頭上一對雪青的點翠蝴蝶,幾段流蘇兀自搖曳。
戲園子外忽然響起熱鬧的喜樂。
“呀,”不知是誰叫一聲,“貝勒爺迎親的隊伍從外頭過啦!”
貝勒府頭一回這樣熱鬧,四處張燈結彩,挂滿鮮紅的綢布和燈籠。
堂屋裏外擠滿了人,皆是王公貴族,朝廷官宦,紛紛拱手向他道賀。
上座卻只坐着母親一人。阿瑪兵困南方,無法脫身,隔着半個疆土,京城裏卻仍然喜氣洋洋,歌舞升平,着實可笑。
晉容像是行屍走肉一般,手裏牽着紅綢,過火盆,跨馬鞍,任由旁人擺弄。
一拜天地。
春日庭院,寂川推開窗戶,隔着滿樹桃花看他。一雙如墨的眼睛,幾分流轉,喜怒哀樂便都說盡。
二拜高堂。
寂川不肯喝藥,他一口一口地喂下去。寂川在他懷中羞紅了臉,拉着他的衣角,柔聲喚他“晉郎”。
夫妻對拜。
月老開恩,若有來生,別無他願,只求再遇上許寂川一回。
他閉上眼睛,在鼎沸的道賀聲中,深深彎下腰去。
酒過三巡,賓客散盡。
晉容遣開小厮,一個人走回房中。
不知何時,盛夏已經畫上尾聲,秋日的涼意漸漸堆積起來。秋夜的細雨落在臉上,沖淡了酒意,散不去的只剩心中的低郁。
新娘子坐在房裏等他,龍鳳繡紋的衣裳,火紅的蓋頭,幾乎要灼傷他的眼睛。
他走過去,掀起禮服前擺,在小福晉面前單膝跪了下來。
“這樁姻緣,于你我皆是父母之命,原本該一片真心待你,或許能成就一段佳話。可我心有他屬,即使今日與你結下夫妻之名,也難改心意。”
小福晉一言不發,靜靜坐着。
“我知道對不住你。我尊你一聲阿姐,從今往後,金銀玉器,絲綢錦緞,若能補償你半分,就是傾盡整個貝勒府,我也絕無一句怨言。”
“貝勒爺……”小福晉終于隔着蓋頭開口喚他,聲音顫抖。
“阿姐,你今天走進這貝勒府,是清清白白的,将來走出這貝勒府,也是清清白白的。只盼我不耽誤你,将來再找個好人家。”
他說完便站起身,轉身朝門外走。
“貝勒爺!”小福晉一把摘下了蓋頭,在身後喚他。
他在門口立了片刻,到底沒有回頭,邁開步子走了出去。
夏天的雨,電閃雷鳴,盡管駭人,卻總是酣暢淋漓。而秋雨綿綿不盡,冷冷清清,煙雨中的帝京,竟是這般灰暗蕭索。
幾十號人,百來口箱子,就這樣上了船。他們将沿着運河一路南行,盡頭便是蘇南。
他十一歲跟随尚錦蘭上京,如今已過去了整七年。魂牽夢萦多少次的故土,未曾想過有一天終于能回去了,竟是如此一番狼狽模樣,連自己都不免覺得可笑。
相熟的座兒們送了些衣裳頭面給他,說将來還要去蘇州聽他唱戲。除了晉容的那對流蘇蝴蝶,這還是他頭一回收座兒的禮,興許也是最後一次了。大家聚在戲園子裏,一起做了這麽些繁華好夢,到了是該醒來的時候了。好聚好散,也是遂了人家的願。
他登上搖搖晃晃的甲板,回頭最後望了一眼雨中的城池。那些青灰色的屋頂,在雨幕中默然沉寂,不知見過了多少物是人非,世事流轉。
“師哥,快進來吧!外頭雨大。”宣兒招手喚他。
他決絕地轉過身去,從此再沒有回頭。
船在河上行了半月。剛上岸的那幾天,腳下怎麽也走不慣,總像是還踩在搖晃的甲板上。
福晉出手着實大方,給他置了套三進的院子,戲園子也買在頂好的地段,每天客人往來如織,馮班主樂得合不攏嘴。
“這福晉……沒準兒是個好人呢。”宣兒道。
寂川搖頭。“她當然盼着我在這兒住舒坦了,一輩子不回京城去。”連京城兩個字也念不得,就像針尖兒似的,紮得人一陣刺痛。那些缱绻時光,那個溫柔如玉的人,便又一股腦地又湧上心頭。
宣兒見師哥發呆,知道他又想起傷心事來。卻也不知該如何安慰,只能嘆口氣,獨自走開。
他們安放行李的時候,才看到那口紅漆描金的妝奁。
“這是誰送的?我怎麽不記得了?”宣兒覺得好生奇怪,只聽過坐船丢箱子的,怎麽平白無故的,還能多出一口箱子來。
楚瑜翻了他的小賬本,也沒有找到記載。
“連贈禮的人都不知道,我們一時粗心,倒可惜人家一番心思了。”寂川有些內疚。
他蹲下身子,一格格地打開妝奁,裏頭是一整套點翠頭面,做工精細,溢彩流光。卻獨獨缺了一對流蘇蝴蝶。
寂川愣了半晌,關了妝奁,站起身來。
“表哥,你往賬目上添一筆。愛新覺羅·晉容,送一套點翠頭面。”
深秋,如同平地一聲驚雷,戰争開始了。
外頭再如何兵荒馬亂,戲園子裏還是一樣的熱鬧。國家興亡,到底離得太遠,不如臺上那一出出婉轉動人的故事來得真切。
到冬末,一夜之間,城裏便挂滿了青色的旗幟。
“師哥,表哥,”宣兒一大早就從外頭氣喘籲籲地跑回來,“皇上退位,大清亡了!”
他正在院子裏練戲,在一個亮相上停了半炷香的功夫,一時緩不過神。
“但,但我聽人說,皇上還住在紫禁城裏,皇族也還照舊是皇族,還跟從前一樣。”
不,不一樣了。
他清醒了半世,偏偏糊塗在這一件事上。他從來知道富貴如幻夢,不能久長,卻又生生将晉郎推回那一場幻夢裏,自诩是為了晉郎錦繡前程。
他何曾能料到,這橫亘了幾百年的大清王朝,竟也有破亡的一天。他所做的一切犧牲,忽然都變得荒唐可笑,枉費了這一番相思疾苦。
他抖開水袖,緩緩展開手中的折扇,唱起來:“原來姹紫嫣紅開遍,
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唱的是春光明媚,卻字字啼血。
寒冬未盡,院中桃樹光禿禿的樹枝伸向天空,在風中兀自搖曳。
穿着西式制服的軍人進駐北京,也帶來了阿瑪的死訊。說他固守前線,死得英勇,雖是敵人也叫人敬佩。
晉恂在牡丹樓豪飲一宿,不省人事。海秋雖未曾見過郡王,仍然悲傷不已,加上外界的種種變數,心中惶恐,在家啼哭不止。
他安頓好晉恂和海秋,到郡王府正是清晨。王府上下挂滿了白布,映着皚皚白雪。進到府中,四處都靜悄悄的,沒有半個人影。
他望着滿園凄清的雪,很多從未想起過的小事湧上心頭。從小,父親便常常駐軍在外,每次回來都帶些小玩意兒給他們,畫着老虎的小葫蘆,七層透雕的象牙小球,每人都有一個,誰也不曾遺落。
父親總說,晉容,你要好好念書,将來去留洋,看看洋人到底念了些什麽書,才造出這樣威風的火炮來。
他一顆眼淚也沒有流,因為他實在無法設想這會是真的。一定是消息錯了。小厮随時都會推開那扇朱紅的院門,父親就在門外,翻身下馬,大氅翻飛在身後。
“貝勒爺,福晉醒了。”侍從來喚,他這才從回憶中猛然驚醒,匆匆起身。
母親像平常一樣,早膳之前要先抽一管芙蓉膏。她臉上沒有半分悲傷,緩緩吹出一口煙,語氣竟有幾分欣然:“幸好你阿瑪是在皇上退位前走的。他若知道自己戎馬半世,到頭來江山卻叫人奪了去,未免也太殘忍了些。”
晉容一愣,眼淚才頭一回盈滿了眼眶。是啊,于軍人而言,為國捐軀,總好過亡國之辱。
“我倒是想就這麽随他去了,不問後事。可你雖然已經成人,到底還是叫人放心不下。我便再茍活幾年,再看看你吧。”母親躺在煙榻上,像說着最尋常的事情那樣,冷冷地說着生死。
“額娘說的是什麽話,”晉容垂下頭,“您是一定要長命百歲的。”
“晉容啊,”母親緩緩撐起身子來,肅穆地看向他,“從今往後,你就是咱們王府上下的一家之主了。無論國家前途如何,你要行得正,坐得端,斷不能有辱你阿瑪的名聲。”
那個男人。那個嚴厲而又和藹,一生戎馬,如閃電一般疾馳在沙場,大氅翻飛的男人,也是将年幼的他扛在肩上,滿面笑容,在香山賞楓的男人。
晉容跪了下來。“兒明白。”
第一縷陽光刺破雲層,照亮滿城青色的旗。
明晃晃的剪子捏在手裏,咔嚓一聲,留了二百六十八年的辮子落了地。
作者有話要說:
大綱原本是停在這裏的,但是寫到這裏發現還能再接着寫下去……
停更幾天,慢慢往後寫。
卷二:海上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