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海港
碼頭彌漫着汗水和海的腥味,人流熙熙攘攘,往來如織。
晉容剛走下碼頭就看到海秋在人群中沖他招手,一身淺紫的刺繡旗袍,配月白短褂,頭發燙成了時髦的波浪卷,一朵粉白珠花別在蓬松的發髻上。
他笑着走過去。海秋已經雇好了工人,由他指了方向,起身到船上去替他搬行李。
“先生一路辛苦了,”海秋娴熟地挽住他的胳膊,“我就住在外灘的花園飯店,你先去洗個熱水澡,好好睡一覺。休息好了,我再邀幾個朋友替你接風洗塵。”
他拍了拍海秋的手背。“夫人考慮得這樣周到,我都不好意思先問你讨幾個生煎吃了。”
海秋剜他一眼。“先生說的這是什麽話?想吃生煎還不容易麽,叫傭人去買便是,又不耽誤你休整。給別人聽去,還以為我是如何虧待你了。”
兩個人談笑着,各自坐上了黃包車。車夫見他們難舍難分的模樣,明白是小夫妻小別重逢,多的是貼心的話要說,兩輛車也走得格外近些,好讓他們說個痛快。
“大哥身體還好嗎?”海秋問。
“忙得很,一刻都閑不下來。先是當了鐵路公司的股東,又折騰着要辦什麽學校,說要推行西方的高等教育,狂妄得很。”
海秋掩着嘴笑起來。“往後大哥當了校董,咱們可得把嘴縫緊些。一不小心把他吃喝嫖賭的故事洩漏出來,還得惹學生的笑話呢。”
“可不是麽。”
海秋的目光忽然垂下去,沉默片刻才開口問:“額娘走的時候……留了什麽話麽?”
“說你嫁到我們家,沒過上半天好日子,要我好好待你。”晉容答道。
海秋搖搖頭。“我倒沒受什麽苦,可憐她老人家,亡夫又亡國,談何容易。”
晉容見她神情低落,轉開話頭:“她還說,叫我活得下去就活,活不下去,家裏多的是鴉片膏,可別到街上給人擦皮鞋去。”
海秋忍不住笑出聲來,笑着笑着,又掏手帕擦了擦眼角。“咱們額娘,可真稱得上是個奇女子。”
Advertisement
晉容嘆口氣,點了點頭。
黃包車停在花園飯店門外,兩人挽着手乘電梯上樓去。
“金太太回來啦,”開電梯的小工向她鞠躬問好,視線轉向她身邊的晉容,“這位就是金先生吧?”
“可不是麽,剛從天津坐輪船來上海,在海上漂了好幾天,折騰死人了。”海秋笑着說。
“金太太可得領先生在上海好好轉轉。”小工道。
海秋伸出指甲蓋塗得鮮紅的手指,在晉容腦門上輕輕一點。“他這麽會玩,哪用得着我領着,白天問人學兩句上海話,晚上就能去百樂舞廳勾搭你們上海的小姑娘了。”
晉容竟被她一張利嘴說得啞口無言,啞然失笑。
“金先生,金太太,請慢走。”電梯停在六樓,小工忍住笑,又鞠了一躬。
兩個人挽着手走到房間門口,海秋掏鑰匙開了門。人走進去,等門徹底鎖死了,兩人立刻放開了對方的手。
晉容脫掉外套,倒在沙發上,一把扯掉脖子上的領結。“我剛剛演得不錯吧?”晉容問。
海秋在房中四處走動,一邊仔細檢查着是否有被人移動的跡象,一邊敷衍地點點頭。“是比從前自然些。”
“不過我說的大哥和額娘的事情,倒是真話。”
“我當然能聽出來。”海秋在屋子裏轉過一圈,确定沒有異樣,才從桌子底下的暗格裏掏出一卷紙來,坐到晉容面前。“這是最新收到的電報,說警察局的副局長方敬亭之前搜查醫科學校的時候,很可能得到了一份上海地區的組織成員名單。但是那份名單署的是文學社團的名義,并沒有引起他的注意,所以才到現在都平安無事。”
晉容盯着電報,點了點頭。“以防萬一,我們還是要把那封名單拿到手,對嗎?”
“是這樣。我和方敬亭的姐姐方敬雯很熟悉,經常一起打麻将,可以借這個機會,安排你跟方敬亭結識。”
“可是要怎麽接近他,才會顯得比較自然?”晉容問。
“方敬亭在美國留學期間十分喜愛戲劇。組織剛好有一名成員是上海名伶,可以借看戲為契機,逐步跟方敬亭創造聯系。如果你完成不了任務,咱們就只有下下策可以選了……”
晉容沉默片刻,點點了頭。“明白了,我一定會盡力的。”
“你不是一個人,我會協助你一起完成任務的。”海秋擡起頭,沖他笑了笑。“好了,金先生,你快去洗個熱水澡,好好休息,我招呼酒店的下人去買生煎。”
海秋從他手裏拿走了電報,揉成一團放在煙灰缸裏,劃了根火柴扔上去,鮮紅的火苗立刻蹿了起來。看到電報徹底燒成灰燼,海秋這才起身離開,高跟鞋悄無聲息地落在地毯上。
“海秋,”晉容開口喚住她,“那咱們離婚的事,就只能等任務完成再登報公開了。拖了這麽多年,實在委屈你了。”
海秋回過頭來,臉上仍舊挂着笑容。“姐姐我現在風華正好,多的是男人追,你可別在這兒瞎擔心了。”
他看海秋笑得這樣輕快,這才放心點點頭。“那就好。還有,”他又問,“你在那份名單上嗎?”
海秋收起笑容,望着他沒有說話。
“我知道了,”他沖海秋笑了笑,“勞煩夫人,我想吃牛肉餡的。”
晚上海秋說要帶他去見朋友,小汽車先駛出燈光璀璨的外灘,又離開繁華的鬧市區,停在一條僻靜的小巷裏,眼前伫立着一棟兩層的小洋樓。
一個身着西裝的男人已經站在門前等着他們。男人面貌雖然稱不上英俊,但經過時光的磨練洗禮,透出一股儒雅溫和的氣度。
“貝勒爺,好久不見了。”男人同他握了手,說話是北平口音。
他只覺得男人眉目之間十分熟悉,跟着男人走到屋裏燈光下,才忽然回過神來。“你是……肖玉春?”
玉春笑起來。“從前在北平不過幾面之緣,貝勒爺記性真好。”
“我大哥從前最愛聽你唱戲。”晉容道。這麽一說,他又想起肖玉春當年唱的那些活色生香的粉戲,實在難以跟面前風度儒雅的男人聯系到一起。
玉春爽朗一笑。“我現在唱的都是新戲,倒還沒有請恂貝勒鑒賞過。”
“诶,”海秋打斷他們敘舊,“這都是什麽年代了,還貝勒來貝勒去的,玉春,怎麽沒聽過你喚我幾聲福晉?”
“好好,金先生,金太太,快來嘗嘗我新買的明前龍井。”
玉春招呼女仆泡茶,一邊自己拉開抽屜,數了幾張戲票,分別遞到海秋和晉容手中。
“下周我在富貴戲院開演,唱《天女散花》壓軸,還請金先生,金太太賞臉。”
“肖老板太客氣了,”海秋咯咯笑着,将二人手中的戲票一并裝進随身的刺繡手袋裏,“咱們就等着看你的精彩演出了。”
“金先生金太太在北平聽過的名角兒數不勝數,我這點把式,怕是入不了你們的眼。”
“肖老板不要謙虛,”晉容笑道,“我在北平常常聽人說,上海聽戲,就兩家最好,肖玉春肖老板,和許……”話到嘴邊,忽然哽住了。
幾個人都是一愣,玉春趕緊轉開話題:“那只盼望我不要辜負大夥兒的謬愛了。”
家裏不少仆人,來往進出,三人便只說了些寒暄的話,沒有提起任務之事。談及許寂川之後,晉容忽然沉默下來,鮮少再開口。
聊了一會兒,仆人準備好晚飯,請他們去飯廳,桌上擺着白斬雞、紅燒肉、鹽水鴨,加上幾味小菜,香氣撲鼻。
“先生可真是好福氣,剛來上海第一天,就吃到這樣正宗的滬式家宴,”說起美食,海秋是個行家,“肖老板的家廚,從前是南京路南國餐廳的主廚,愛聽肖老板唱戲,肖老板就用每月一張戲票将人家挖來了。我那些一起打牌的太太們總說,找遍上海也再找不到這樣好的鹽水鴨,惋惜死了。”
晉容夾了塊鴨肉放進嘴裏,鹹甜清香,肥而不膩,确實好吃。可他心思早都沉到深海裏頭,一句誇獎的話也講不出來。
直到飯後到玉春将他們送出小院,他仍舊沒有回過神來。
汽車緩緩發動,剛要駛出巷口,晉容忽然開口叫司機停車,又轉頭對海秋說:“海秋,你等我一下。”車子還未停穩,晉容便推開車門跳下去,一路小跑,折回院子裏。
“金先生,怎麽了?” 玉春正在招呼仆人收拾餐具杯盞,見他回來,擡起頭問。
他靠在門框上喘着氣,眉頭緊鎖,到底問出了口:“寂川他……他還好嗎。”只不過是嘴裏吐出這兩個字,便已經疼得腕骨鑽心。
玉春似乎早料到他會這樣問,微微一笑。“師哥很好。我來上海這些年,受了他不少照顧。”
晉容愣了愣,嗫嚅着轉過身去。“那就好,那就好。”
“貝勒爺……” 玉春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師哥他這麽多年,一直沒有人。”
這麽多年,是多少年了?
寂川離開北平,他迎娶海秋,父親去世,大清亡國……已經過去整整十年了。
晉容站了半晌,終于邁開步子走出去。
轎車靜靜停在路燈下, 黑亮的外殼折射着燈光和樹影。
他坐上車,一路無言。隔了很久,在汽車行駛的轟鳴中,他吸了吸鼻子。
海秋什麽也沒問,從包裏掏出手帕,塞到他手中。
汽車拐過幾個路口,回到了燈紅酒綠的外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