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重逢
每天下午兩點剛過,幾位太太就挎着做工精致的提包,踩着最新款式的高跟鞋,準時來到花園酒店的套房中。
幾個人在方桌前坐定,洗牌的聲音一響,叮叮哐哐,整間屋子都跟着熱鬧起來。
海秋叼着一支粉紅煙嘴的女士香煙,朝晉容望了一眼,晉容立刻劃燃火柴,遞到她唇邊來。
“金太太,你真好的福氣!”周太太的語氣中充滿羨慕。“我們家那個老頭子,每天看都不肯多看我一眼,哪像你們年輕人這麽恩恩愛愛,卿卿我我的。”周太太是陸軍周将軍的四姨太,愛面子得緊,海秋為了哄她開心,便叫她一聲周太太。
“太太哪裏的話,全上海誰不知道周将軍最疼你?上回周将軍賀壽,有人送了株胳膊粗的何首烏,趕上太太鬧風寒,還不是連泥巴都來不及洗,立刻就送到你府上去了?”
海秋幾句話便誇得周太太喜笑顏開。“瞧瞧我們金太太這張嘴,全上海也找不出第二個人能比你還甜!”
“我倒是想勸秋妹妹趕緊雇幾個下人。”方敬雯用水蔥似的手指悠悠抽出一張牌,拍在桌子上。“金先生也是個大人物,他來了這才幾天,已經傳得滿城風雨,說大清朝的貝勒爺到我們上海來了,都擠破了腦袋想結識。你倒好,把人家金先生關在屋子裏不放,給我們幾個端茶送水,說出去要讓人笑話死了。”
方家是上海有名的實業之家,方敬雯身為長女,自幼錦衣玉食,嬌生慣養,嫁的又是學校裏的教書先生。雖然身上穿的跟周太太一樣是祥雲閣最新款式的杭綢旗袍,卻少了市井之氣,多出幾分氣定神閑,知書達理的韻味來。
“這可怪不了我。”海秋拾起方敬雯剛剛打出的二條,從自己跟前的牌面裏推倒了兩張,并到一塊兒。“碰了。我家這位先生腼腆得很,說上海沒有熟人,就連門都不肯出。他說一上街,人人都看他,指指點點的,就像在菜市場看猴戲一樣。你說笑不笑人?人人都看你,那是他們想見見你貝勒爺的真容啊!你倒還不樂意了。”
方敬雯笑起來,描摹精致的眉尾微微下垂。“說得也對,貝勒爺從前住在王府裏頭,深居簡出的,哪能讓我們這些老百姓随便瞧來瞧去的?”
“可不是嗎,”周太太也附和道,“我們在這兒把貝勒爺上上下下瞧了個痛快,倒是我們的福分了。”
晉容坐在麻将桌旁的沙發上,一邊讀報紙,一邊無奈地看他們一眼:“姐姐們可別開我玩笑了。平常海秋那一張嘴我都說不過,你們這兒一桌子的嘴,就是咬定了太陽打西邊兒出來,我又敢說一個不字嗎?”
一桌子太太笑得銀鈴似的,手裏也沒閑着,又摸了一圈牌。
“說起來,我弟弟敬亭剛從美國回來不久,在上海也沒什麽熟人朋友。秋妹妹你要是放心,可以讓敬亭帶金先生四處轉轉。他們年齡也相近,應該談得來。” 方敬雯道。
海秋佯裝漫不經心地打着牌,暗中跟晉容對了個顏色。“有雯姐姐這番心就再好不過,太打擾方先生就不好了。”
“跟我客氣什麽,他一天清閑得很,下班回來就沒事做,盡看些閑書。年輕人,還是多在外面轉轉好。”方敬雯又打出一張四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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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呀!”海秋掩着嘴一聲驚呼。她從方敬雯手裏接過那張四條,推倒自己面前的牌。“胡了個清一色。”
散局以後,海秋拉住方敬雯,遞了兩張戲票給她。“還請雯姐姐賞光。”
“這是肖玉春肖老板的演出?”方敬雯接過戲票,有些驚訝。“我叫人去買,說半個月前一開票就賣完了,你們是怎麽搞到手的?”
“我們和玉春在北平就認識了。我這回來上海,他說這麽久不見,要請我看戲。”晉容解釋說。
“今天正好說到了,雯姐姐不如邀方先生一起來,讓方先生同我們家這位見見面。”海秋笑着說。
“好,好。”方敬雯點點頭。“敬亭從小在美國上學,最喜歡莎翁的戲劇。也該讓他見識見識我們自己國家的戲,是不是比那個莎翁還要好。”
幾人又談笑了幾句,方敬雯将戲票裝進提包裏,跟他們道了別。
等到方敬雯走出門去,腳步聲漸漸消失在走廊盡頭,二人才終于松了口氣。
“她不會懷疑吧?”晉容不放心地問。
“應該沒問題,”海秋沉默片刻,“等你見到他,考驗才算真正開始。”
對角兒而言,唱大軸畢竟是件大事,玉春到戲院比往常要早一些。
他正在鏡子前畫着眉毛,富貴戲院的馮老板忽然走過來。“肖老板,” 馮老板帶着歉疚說,“今天唱中軸的花臉害了傷寒,只好委屈你唱中軸了。”
換做從前,他一定拍着桌子就罵起來了。票提前半個月就賣光了,哪個不是沖着他肖玉春來的?現在趕他去唱中軸,豈不是當着所有觀衆的面兒給他難堪麽。
但在師哥身邊待久了,他似乎也不太在乎這些事了。什麽面子裏子,又礙不着什麽實事。“那誰唱大軸啊?”玉春放下筆,淡淡問了句。
“許老板今日得空,可以來唱大軸。” 馮老板說。
既然如此,就更沒什麽好說的了。全上海怕是也找不出一個敢讓師哥唱中軸的班主。 “師哥要來,怎麽不早說一聲?”
“那個害傷寒的花臉今天早晨才來告的假,我剛好約了許老板在餐廳吃早茶,許老板聽了,說可以來救場。”
玉春點點頭。“我知道了,馮老板你去忙別的事吧。”說着又拾起了描眉的筆。
“這回可真是對不住肖老板了。” 馮老板說。
“馮老板說的是哪兒的話。論資排輩,我肯定是跟在師兄後頭的。”玉春笑道。“何況咱們同出一個師門,誰唱大軸還不都是一回事?”
馮老板見他确實沒有往心裏去,這才放下心,轉身走了。
玉春正要将那條眉毛畫完,心裏一算日子,突然意識到不妥。他給晉容的戲票就是今天啊!
他也顧不上妝才畫到一半,裹上件大衣就匆匆往樓下跑。“小妹,”他拉住戲院前臺的接待員,“快幫我打個電話到花園飯店。”
好容易等到電話通了,他迫不及待地接過話筒。“你好,我姓肖,找金先生和金太太。”
“肖先生您好,金先生和金太太剛剛出門了,您有什麽口信要留嗎?還是等他們回來,我通知他們回電?”
“不……不用了。”玉春愣了愣,放下電話。
那兩人十年未見,可千萬別出什麽岔子啊。
富貴戲院是馮班主來上海之後,收購一家西式劇院改建而成。後臺有好幾間休息室,供前來表演的角兒們輪流使用。唯有他許寂川那一間是固定的,就算他不在,旁人也用不得。
“宣兒,替我将那副點翠側蝠和耳環拿來。”他貼好了發片,随口喚。
少年替他拿來發飾,卻将盒子往桌上沒好氣地一擲。“先生!您又叫錯了!”
他愣了片刻才回過神來。宣兒早就跟闖子一塊兒去法國了,如今跟在他身邊的是從鄉下來上海讨生計的小玉。“對不起啊,小玉。”
“先生,往後你要是再叫錯我的名字,每回都得給我漲五塊錢工資!”小玉忿忿道。
“好好,”寂川失笑,“每回漲五塊。”
正說着,忽然有人慌張敲門。小玉去開了門,寂川轉頭一看,是師弟玉春,已經上好了《天女散花》的扮相,寶相莊嚴,卻不知為何眉頭緊鎖。
“怎麽了?”他讓小玉暫時離開,把玉春拉進屋子裏來。臺前的開鑼戲已經開演,咿咿呀呀的胡琴聲依稀傳來。
“師哥,我……”玉春垂着頭,“我做錯事了。”
“做錯事,想辦法補回來便是,着急也沒有用的。” 他拉着玉春的手,柔聲安慰。
玉春欲言又止地看他幾眼,搖搖頭。“師哥,你可千萬要原諒我。”
“你說便是。”
“……容貝勒來上海,我請他來看戲了。”
容貝勒?
這個名字太遙遠了。
春日桃花,雨夜夏荷,燭光映着輪廓溫潤的眉眼,晚風吹起輕紗帳幔。那些好不容易逐漸淡去的記憶,忽然又被這簡單幾個音節喚醒過來。
“哦,”寂川淡淡一笑,“請便請了,有什麽不妥?”
“我……不知道師哥今天會來……請的正是今日。”
寂川愣了片刻。他應該做何反應呢?是哭是笑?是悲是喜?時間荏苒,他早已連那個人的容貌都記不真切了。
“我知道了。”他輕輕推了一把玉春,自己轉回鏡子前。“你去準備登臺吧,別再多想。”
玉春不放心他,回頭看了好幾次,只看他冷靜地戴着頭花,這才推門走了。
待門關上,他停下手中動作靜坐,久久凝視着鏡子。
十年,竟然已經這樣久了。
經歷過戰亂與浮沉,鏡中的臉雖然尚且年輕,眼中卻已寫滿滄桑舊事,像一個失去靈魂的人。
那人又是如何呢?
他忽然笑了。那人應該早就将他忘得幹幹淨淨,否則也不會十年來音信全無。自己卻在為了一場偶然的碰面如此惴惴不安,未免有些自作多情。
他拈起一朵水藍的綢花,別在發間,輕聲背起唱詞來。
“自從我随大王東征西戰,受風霜與勞碌年複年年。恨只恨無道秦把生靈塗炭,只害得衆百姓困苦颠連……”
聲音回蕩在空無一人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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