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別姬
離演出開始還有半小時,劇場門口已經擠滿了人。
“秋妹妹,讓你們久等了。”方敬雯披着羊絨披肩,步履款款地從敞篷轎車上走下來,身邊跟着個身穿高級灰色西裝,面色冷峻的年輕男人。
“我們也剛到,”海秋沖方敬雯一笑,轉向她身側的男人,“這位想必就是方先生了。我是傅海秋,這是我先生金容,久仰。”
“你們好。在家常聽大姐說起你們,今天總算見到面了。”方敬亭同她和晉容分別握了手,臉上雖然也有笑容,比起社交場上那些八面玲珑的老手,難免要冷淡許多。
玉春給的票是上等座,不必跟次等座一起排隊。幾人寒暄幾句,便入了場。
晉容好多年沒進戲園子聽過戲,原來現在戲臺上的燈光、設備已經完全西化,沒有了八仙椅和擱茶碗點心的方桌,木頭椅子連成一排,比起從前的戲園子,倒更像是家電影院了。
他們的座位在戲臺正前方的頭一排,視角極好,連那伶人衣服上的流蘇,一條條都能看得真切。
開鑼戲和早軸都是老生戲,生角兒挂着又長又白的髯口,慷慨激昂。海秋和晉容都沒怎麽仔細聽,眼神假裝看向臺上,餘光卻緊緊鎖着方敬亭,觀察他的反應。好在方敬亭跟着樂聲節奏微微點頭,聽得很是認真,遇到不懂的地方,便朝着方敬雯低聲問上幾句。
等到肖玉春踩着碎步出場,方敬亭更是眼前一亮。
那天女一襲白衣,手持七彩長綢,舞動起來美輪美奂,不似人間。十年不見,玉春的戲較從前大有長進,嗓音清亮,神态自然,戲中唱的仙童珍獸、祥雲瑞彩、百花紛呈,仿佛真的都近在眼前。氣質清雅,倒有些像寂川的路子了。
方敬亭比剛才更加興奮起來,鼓了好幾回掌,又連說了幾次“好”。眼看計劃進行順利,晉容漸漸放下心來。
海秋忽然拉了拉他的袖子,示意他靠近些。
“玉春不是該唱大軸嗎?”海秋貼在他耳邊低聲問。
他這才回過神來,沉思片刻,小聲回答:“可能是中軸的節目臨時取消了吧。”
話雖這樣說,兩人到底還是有些緊張起來,不知道出了什麽變化。
果然,等玉春演完,觀衆反而更加熱情,摩拳擦掌地期待着下一個節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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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劇果真有些意思,”方敬亭轉頭對他們笑道,“下一場是什麽戲?”
他還沒開口,坐在後面的老先生聽到他們對話,替他答了:“今天咱們算是賺大了,許老板來救場,唱《霸王別姬》!”
許老板。
他怔住。
海秋問:“哪個許老板?”
“還能是哪個許老板!當然是紅遍上海灘的許寂川啊!”
他腦中一片空白,鼓聲漸起,金黃披風的虞姬已經登了臺,一個簡單亮相,臺下便是一陣狂熱的叫好。
虞姬牽着披風,緩步上前:“自從我随大王東征西戰,受風霜與勞碌年複年年。恨只恨無道秦把生靈塗炭,只害得衆百姓困苦颠連。”嗓音又甜又亮,透着水靈。那麽纖瘦的一個人,在這樣熱鬧的戲院裏,在數百人熱烈的目光下,眼中卻只有孤獨和落寞。
太近了。
他看得見許寂川每一次眼神的流轉,每一根手指最細微的屈伸變換。
許寂川還是那樣美,在臺上一颦一笑,一亮相一低頭,都柔美入骨,比女人更像女人。卻又因為他是男人這個現實,讓人心中更加難耐地澎湃起來。誰敢相信這世上,竟會有這樣美的男人呢。
十年了。
他多少次夢回最後一年的那些夏夜,皓月當空,繁星如織,夢中人一千次眼光流轉,一千次被他擁入懷中,都不及今日這十步之遙的仰望來得真切。臺上臺下,十步卻如天涯。
項羽兵困垓下,四面環敵,一心盼望江東救兵。虞姬心中郁郁,月下獨自散步,卻聽得四面楚歌,劉邦竟已攻下楚地,大勢已去矣。
“田園将蕪胡不歸,千裏從軍為了誰?家中撇得雙親在,朝朝暮暮盼兒回。倘若戰死沙場上,父母妻兒依靠誰。”
楚歌悲壯哀婉,衆聲如一。虞姬眉目低垂,憂郁徘徊,在這磅礴的歌聲中,更顯得單薄柔弱。
“十數載恩情愛相親相宜,今日裏一旦間就要分離。”
他一人血肉之軀,如何能對抗這歷史的洪流傾瀉?
胡琴嘶啞,是那烏骓寶馬知道大勢已定,放聲悲鳴。
花臉的楚霸王無奈嗟嘆:“想我項羽——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虞姬哭倒在大王懷中,指尖因悲傷而不住顫抖。
晉容眼中也噙着淚。他自己也不明白,這淚是為了臺上的戲,還是為了臺上的人。
片刻,虞姬卻又擡起頭來,強忍着悲傷擦去臉上淚水,要劍舞一曲,替大王排解憂悶。
項羽在帳中端坐飲酒,虞姬便手持雙劍起舞,身段輕盈,亦剛亦柔。
“勸君王飲酒聽虞歌,解君愁舞婆娑。贏秦無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幹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敗興亡一剎那,寬心飲酒寶帳坐。”歌聲且凄且美。
他腰肢纖弱,動作卻如風飒爽。劍在舞動中忽隐忽現,似一道明月光,寫滿幽憤與愁思。
一曲終了,他挽了十幾朵絢麗的劍花,輕輕拭去額上的細汗,正要回到大王身畔,卻聽得侍衛慌張來報:“敵軍四面來攻,八千子弟兵具已散盡!”
項羽欲帶虞姬殺出重圍,可在這萬般危機的時刻,他不願成為大王的拖累。攜手走過多少錦繡山河,狼煙烽火,終于到了該分別的時刻。
“願以大王腰間寶劍,自刎君前,免你挂念。”
虞姬俯首再喚“大王啊”,聲如泣血,聽得人心口一陣絞痛。半生深情難舍,傲骨柔情,都融在這一聲蕩氣回腸的戲韻裏。
“漢兵已掠地,四面楚歌聲,君王意氣盡,妾妃何聊生。”
項羽再三閃躲,不願他尋此短見。他卻指向帳門,騙大王說漢兵殺入,趁其不備,抽走大王腰間的寶劍,架在頸上。他最後一眼看向大王,沒有半分畏怯,只有決絕和勇往。
意氣風發的一代霸王,到底沒能守住摯愛之人,只留下千古的悲嘆:虞兮虞兮奈若何?
大幕緩緩合上,臺下掌聲雷動。在幕布合攏前的最後一刻,寂川的視線朝下一跌,不偏不倚,落在了晉容臉上,又旋即被殷紅的幕布遮擋。
那片刻的相視卻足以令晉容心頭震顫。他知道自己來了。他知道,他知道。
晉容愣了半晌,才被方敬亭響亮的叫好聲驟然喚醒。他不動聲色,轉過頭卻見海秋望着他,輕輕嘆了口氣。
按照原定的計劃,演出結束,他們要到後臺去同玉春打招呼。
晉容已徹底亂了陣腳,心裏滿是寂川最後的那一瞥,只能茫然地跟在海秋身後,形如走屍。
玉春已經卸了妝,換上常服,在休息室等着他們。
“肖老板,我可是您的大戲迷。這回還是占了秋妹妹的便宜,往後您可也得給我開開後門才好。”方敬雯笑道。
“是我疏忽了,” 玉春自責,“往後劉太太您想看戲,只管打電話來,我一定給您留上好的座兒。”
玉春拿了張自己的相片,寫上“劉夫人敬雯惠存,肖玉春敬贈”,送給方敬雯。方敬雯平日裏為人略顯冷淡,今天見着了玉春,竟活潑了不少,連連道謝。名角兒的魅力果然不小。
可方敬亭卻似乎沒什麽興趣,只在休息室內徘徊着,打量着四處散落的戲服道具,并不參加他們的談話。
“敬亭,”方敬雯喚他,“你今天聽了回京劇,比起洋人那些莎翁的話劇,哪個更好?”
方敬亭從屋角的一頂鳳冠上收回視線,轉向他們,侃侃而談:“莎翁的劇中的女性角色最早也是由男演員飾演,這一點東方和西方倒是相通的。肖先生這一出《天女散花》,舞蹈技術極為精湛,無可挑剔。可是從戲劇的方面講,我還是覺得許先生演的《霸王別姬》更勝一籌。”
幾人聽了,心裏都是一涼,各有心事。
方敬雯怪他:“怎麽這樣不會說話。我就喜歡肖老板的戲。”
玉春寬容地一笑。“還請方先生仔細說說,勝在何處?”
“這《天女散花》,雖然做功精湛,視覺上美到極致,寓意也吉祥喜慶,可是所言無物,內在極為空洞。而《霸王別姬》一出,将霸王末路、生死相離的種種情感、轉折都濃縮在月夜的營帳這一方小天地中,塑造出項羽和虞姬這兩個栩栩如生又讨人喜歡的角色,實在精彩。”
“那是戲挑得好。肖老板要是去唱《霸王別姬》,也是一樣的好。”方敬雯替弟弟打圓場。
方敬亭這才恍然回過神來,連忙向玉春道歉:“我一時嘴快,并沒有說肖先生不如人的意思。”
玉春笑着搖搖頭。“方先生沒有說錯。寂川本來就是我的師哥,戲比我好也是有目共睹的。”
方敬亭一臉驚訝:“那虞姬是你師哥?肖先生能否介紹我們認識?”
玉春意識到說錯了話,無助地看向海秋和晉容。這場局非但沒有如期讓方敬亭對玉春産生興趣,反倒把他推到寂川身邊,那可真就成了毫無意義的鬧劇。
“方先生若有興趣——”
海秋正要接話,門忽然被人推開了。
“玉春,我看到他在臺下了……”寂川一邊說着,一邊有些焦急地邁步進來,看到滿屋子的人,倏然愣住。他剛換下戲服,一身純白的細麻布衫,還是舊時的款式。妝還未來得及卸,面如桃花,眉如寶劍,朱紅的唇鮮豔而飽滿。
晉容一擡頭,便怔怔望進他的眼睛。許寂川的眼睛。
寂川的嘴唇無聲地張開又合攏,不發一言。
他也沉默了。時光如逝水,輕易便攢下了千言萬語,到此刻卻只剩無聲。
坐在身邊的海秋忽然像炫耀一般,娴熟地伸手挽住他的胳膊。晉容下意識地想将她甩開,又随即被理性制止。寂川的目光猛地一顫。
“肖老板,快替我們介紹介紹。”海秋笑容柔媚,沖着玉春道。
玉春還未開口,回過神來的寂川已歉疚一笑,搶先說:“我還有事,下次再同各位細聊。”
說罷便合上門,匆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