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灼心

離開戲院的路上,海秋拉着臉,一句話也未曾說過。

晉容漸漸從那意外的相逢中冷卻下來,終于覺察到海秋的不滿。

一回到花園飯店的套房,他立刻向海秋道歉:“對不起,是我失态了。”

海秋将提包往沙發座子上一扔,翹起二郎腿,細長的鞋跟在空中晃蕩。“你這會兒回過神來,不再鬼迷心竅了?”

“見到他……我實在沒有辦法。”他坐到海秋對面,垂着頭,自知做錯了事。

“許老板這人,在上海也是出了名的性情冷淡。這麽些年,趨之若鹜的人多了去,誰也沒能稱心如意。這方敬亭又沒多長出一副鼻子眼睛,總沒道理許老板偏偏就應了他?”海秋嘆口氣,反倒安慰起他來。“何況,你不是來了麽。”

他聽完一愣,點點頭。盡管他并不知道隔了這麽些年,自己在許寂川心裏還剩下多少分量。

“我們現在最緊要的事,是趕緊把東西拿到手。事成之後立刻離婚,你那時候再去追許老板也不遲。”

是啊,十年都過了,還怕再多這幾日麽。

晉容将臉埋進手掌,在黑暗中沉默了片刻,重新擡起頭時,目光終于堅定起來。“好。”

話總是輕巧的,可到夜深人靜時,白天的一幕幕還是像幻燈片似的,在腦海中不斷回放重演。

單薄白衫,朱紅雙唇,虞姬的劍。

晉容裹着被子躺在沙發上,輾轉難眠,幹脆坐起身子擰亮了燈,去敲海秋的房門。

“你睡了嗎?”他問。“我來借本書。”

“進來吧。”裏頭應道。

他推門進去,卧室裏的燈光也是一樣昏暗,海秋坐在梳妝臺前,擰開一堆瓶瓶罐罐,一樣樣往臉上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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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到書架前,挑來挑去,拿了本《石頭記》。回過頭看,海秋仍在悉悉索索地忙碌着,身上只有一件黑色的絲綢睡裙,襯得兩只胳膊纖細雪白。

“怎麽,”海秋從鏡中覺察到他的目光,“見了舊情人,耐不住寂寞了?”語氣只是調笑。

他笑一笑,邁開步子朝門外走去。

“晉容,”海秋叫住他,“這麽多年……你就對我一點興致也沒有?”

他聞言停下腳步,一轉頭,恰好對上海秋被燈光染成琥珀色的眼睛。“你很美。除了我額娘,你是我認識的最美的女人。”他誠實回答。

弦外之音,不言自明。

海秋也笑。“罷了,都是前朝舊事了。咱們也不過是些茍延殘喘的亡魂罷了。”說完,低頭繼續搗弄她的魔法藥水。只盼那些藥水,能讓她殘喘得更久一些。

晉容輕輕合上門,坐回沙發上,在燈下翻開了書。

過了幾天,太太們正打着牌,飯店的小厮忽然來敲門,說方局長打電話來,邀金先生去喝下午茶,肖老板也去。

“到底是你家敬亭面子大,”周太太對方敬雯道,“咱們貝勒爺總算不怕被人瞧了。”

晉容聽了也不生氣,反倒順着往下說:“可不是麽,跟着警察局長一塊兒出門,看見的都恨不得躲到石頭縫兒裏去,怕局長也邀他們去喝茶。誰還顧得上瞧我?”

一桌子人笑得東倒西歪,晉容拿了件大衣就要出門,海秋從牌桌子上擡起頭來:“先生,零花錢還夠嗎?跟着方先生出去吃茶,可別連茶錢都掏不起。”

晉容一摸口袋,吸了口涼氣。“還請夫人接濟。”

海秋朝桌上幾位歉疚一笑:“幾位姐姐稍等片刻。”

太太們紛紛點頭。“去吧,”方敬雯還笑她幾句,“你這小管家婆,連點私房錢也不給人家金先生留。”

海秋拎着包離了桌,拉着晉容走出套房,停在走廊的一處死角。

“給你五塊大洋,若不夠了,打電話叫我去贖你,”海秋笑嘻嘻地從包裏掏出銀幣,塞到他口袋裏,順勢倚在他耳邊,壓低聲音:“你只消把話題全押在京劇上,玉春自應付得來。少談些工作,急了容易出事。”

晉容還沒來得及答應,身後陡然有聲音響起:“金先生,金太太,要出門嗎?”

回頭一看,那開電梯的小工不知何時出現在身後。

“去吧,”海秋絲毫沒有慌亂,踮起腳在他臉上輕輕一吻,“晚上若要回來吃飯,打個電話說一聲。沒你的信兒,我就跟太太們一塊兒吃了。”

說完才挎着包走回房裏,黑色綢面的高跟鞋配上紫色暗花刺繡的旗袍,袅袅婷婷,婀娜生姿。

晉容跨進電梯裏,那小工一面開電梯,一面卻捂着嘴笑個不停。

電梯停在大廳,他正要走出去,小工才拉住他的袖子,笑着指向自己的臉。“金先生,這兒。”

他愣了片刻,伸手往自己臉上一抹,指尖赫然印上幾絲口紅,殷紅如血。

茶館在江畔一座洋樓的頂層,視野十分開闊。琉璃窗外,寬闊的江面波光粼粼,折射着午後通透的日光。

茶館亦不是從前的茶館了。侍者端來金色紋路的骨瓷茶具,泡一杯香味馥郁的伯爵紅茶,佐以鮮奶方糖,入口甜香醇厚。

喝茶也想到許寂川。他見了這麽些形形□□的人,無不是西裝革履,裝點着皮鞋手杖。一切都變了,只有寂川還穿一身素白的對襟細麻衫,宣告自己來自一個業已消亡的時代,身負前塵舊夢,遙遙江湖。

“金先生在想什麽?”方敬亭的聲音将他拉回幽靜雅寂的西式茶館。

他答:“在想什麽時候還能再聽肖老板唱一回戲。”人長大了,說謊便不會眨眼睛。

“別說金先生耳朵癢,打從上次聽了戲,我也一直都盼着下一場。”方敬亭笑道。

“這可真是沒有辦法,”坐在小圓桌對面的玉春搖搖頭,“戲院這些天要裝修,頂多開個票友會,在家裏唱唱。”

“在家裏唱更好啊,”晉容順着往下說,“人少又能盡興。我倒是日日賦閑,就看肖老板什麽時候有時間了。”

玉春白他一眼。“金先生可真是一點都不客氣。方先生也來嗎?”

方敬亭坐直身子,似乎頗感興趣。“好啊。我也想看看,沒有布景的劇能演成什麽樣子。肖老板能把你師哥也邀來嗎?”

玉春捧着茶杯的手一抖,幾滴茶汁撒到西裝褲上,忙用袖子遮住。“師哥,”玉春放下茶杯,匆匆一笑,“方先生是說許老板許寂川麽。”

方敬亭點點頭。“上次看了許老板的《霸王別姬》,過目不忘,做夢都夢到好幾回。可是幾番打探都見不到他的面,只能來求助肖老板了。”

鬧了半天,方敬亭約這場局,竟是想利用他們去見寂川的面。

“這……”玉春露出有些為難的神色。

“怎麽了?”方敬亭忙問。

“許老板這個人,從前在北平就清高得很。”晉容一邊說一邊放好茶杯,只怕自己也手一抖,灑個滿懷。“人人都想見他,可人人都沒見着,在梨園行裏倒也是個奇人。”

方敬亭聽完不但沒有退卻,興趣反而更高了。“怎麽會這樣?我聽人說,京劇的演員多善交際,捧的人越多,戲才越紅,他怎麽偏偏跟別人不一樣?”

晉容和玉春對上眼神,一個忿忿不悅,一個茫然無措。

“他性格如此,我們怎麽會知道。”晉容壓制着口吻,盡可能地溫和一些。

“就沒有一點蛛絲馬跡可尋麽?”方敬亭追問。

玉春受不了他步步緊逼,說了實話。“師哥出生在官宦人家,後來外祖父給老佛爺殺了頭,家破人亡,才進了梨園行。我們唱戲的,大都出身窮苦,窮怕了,格外看重金錢名利。他卻總說,這些不過是過眼雲煙,早晚是要消散的。”

方敬亭聽完,沉思半晌才沖晉容說:“金先生沒有說錯,許老板果真是個奇人。”

晉容渾身力氣都使在了握着杯柄的手指上,好在英國人的杯子做工結實,否則真要給他捏得粉身碎骨。“許老板再好,到底是夠不着的,咱們還是跟肖老板約個時間去聽戲才是正經。”

“是啊,”玉春趕緊附和,“方先生光惦記着我師哥,就沒有半點興趣聽我的戲了?”

“聽肖老板唱戲當然是首要,只是……真不能将許老板也請來麽?”

“方先生對許老板,未免也太執着了吧。”晉容到底忍不住,犯起沖來。

“我執着歸執着,”方敬亭直起身子,轉向晉容這側,“倒是金先生,為何再三閃躲,就這麽不願談起許老板?”

晉容心跳都停了一拍,又聽方敬亭接着說下去:“想必金先生,跟我是一樣的心思,所以才如此作梗,怕我先下手為強。”

方敬亭的話已經說到這個地步,他若再掩飾,只會欲蓋彌彰。

晉容擡起視線,挑釁地看進方敬亭的眼睛。“是又如何?”

自以為看穿他心思的方敬亭不免有些得意,嘴角挂着一抹似有似無的笑容。“既然如此,我們就來公平競争。金先生不可幹涉我,我也不幹涉金先生,看看我們誰能獲勝。”

他有一千個拒絕的理由。有妻室,有家規,有人言可畏……可他看着方敬亭那張志在必的的臉,實在無法再歸于理智。

他一咬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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