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奪珠

走出咖啡館是下午四點一刻。

“方先生,要一起吃頓便飯嗎?”玉春問。

方敬亭低頭看表,搖了搖頭。“實在抱歉,今天已經有約。大姐總說起肖老板家的那位廚師,下次有機會一定要登門叨擾。”

“好,下回約上劉太太一起來作客。”玉春道。

方敬亭和二人握手道別,轉身上了早就在街邊等他的汽車。

“方局長回家嗎?”司機問。

等車開出一段,方敬亭才回答:“去局裏。”

到警察局正好四點半,約的四個眼線都已到齊,龍鳳樓的收銀員,南京路的郵遞員,百樂舞廳的舞女,還有花園飯店開電梯的小工,分別等在不同的房間中,各不相見。

方敬亭挨個聽他們彙報了工作,都沒什麽要緊事。

“一定要格外關注地下組織活動的跡象,雖然上海還沒什麽大動靜,還是凡事都多留個心眼。”方敬亭聽完照常吩咐幾句,便讓他們回去。

問到花園飯店的小工時,方敬亭忽然想起來,多問了一句:“金容和傅海秋是不是住在你那兒?”

電梯工點點頭。“是,住在四樓的甲級套房。”

“他們夫妻感情如何?”

“感情很好。”電梯工不假思索地回答。

方敬亭聽完一聲冷笑。“呵,這個貝勒爺,吃裏扒外,果真是八旗子弟的做派。”

電梯工無端聽了這話,摸不着頭腦:“方局長的意思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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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方敬亭收起笑容,“你多留意一下這兩人,有什麽情況立刻向我彙報。”

“是,局長。”

送走電梯工,方敬亭自己也準備離開,從檔案科門口經過時,看到馮科長還在伏案工作。

“馮科長還在忙?”他停下腳步,随口問侯一句。

馮科長擡頭沖他一笑。“可不是嗎。方局長要回去了?”

他剛準備道別,猶豫了片刻,話鋒一轉:“馮科長,有件事情想請你幫忙。”

“什麽事?”

“幫我查一個人的地址。”

十分鐘後,方敬亭坐進汽車,将手裏的紙片遞給司機。“去這個地方。”

目的地是城郊一處不起眼的小院,白牆灰瓦,頗有些年頭了。

“是這裏嗎?”方敬亭不放心地問。

司機又看了眼紙片,點點頭。“是這裏。”

他走下車,皮鞋踩在不甚平整的石板地上,噔噔作響。

門敲了三聲,走出來個十六七歲的少年,上下打量他一番,開口便問:“你找誰?”

“請問許寂川住在這裏嗎?”他問。

少年搖搖頭。“你找錯了。”

語氣這樣堅決,若方敬亭沒有十成的把握,怕是真要以為自己登錯了門。

“小阿弟,你替我捎個話,我姓方,誠心想見他一面。”他堅持。

“都說你找錯了,你這人真奇怪。”少年一邊嘟囔着,啪地一聲,在他面前關上了那對朱漆斑駁的木門。

方敬亭立在門口,兀自一愣。他是含着銀匙出生的方家小少爺,美國大學的高材生,警察局的副局長,活了這麽些年,還從沒有人在他面前摔過門。

站了半晌卻又笑起來。許老板這人,果真與衆不同。

他拉開車門坐回車上,司機頗有些擔心:“方局長,沒事吧?”

他搖搖頭,臉上還是挂着笑。“沒事。我們明天再來。”

寂川在書房裏練字,正寫到“竹杖芒鞋輕勝馬”的“輕”字。書法講求橫平豎直,撇如刀,捺如掃,剛柔并濟,正如臺上唱戲,用盡全心全意,做到至美至柔,讓韻味都融進骨髓裏,是戲亦非戲,不能露半點刀工痕跡。

聽得小玉腳步轉來,他仍慢悠悠寫完剩下的字,這才擱下筆,一邊揉着手腕一邊問:“剛才是誰敲門?”

“沒什麽要緊的。一個戲迷,被我攆走了。”小玉答。

他便又提筆浸飽了墨,接着寫下去。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蘇東坡的詩,他最愛的便是這一首,前前後後,已寫了不知道幾百回。人就該活得這樣心胸開闊,疏朗豁達,哪裏來的那許多煩惱心事,作繭自縛。可他如此偏愛,卻恰恰是因為自己不能做到如此胸襟。

好容易寫到最後一個“晴”字,筆尖一抖,記憶驟然穿透時空,回到許多年前那個春日的庭院,他推開窗子,桃花正好,那人白衣素扇,笑容清朗。又忽然想到他前幾日演《霸王別姬》,幕布将合未合,只剩一條縫隙,卻偏偏足夠他望進那人的眼睛。

只一眼,所有漫漫時光的打磨便都前功盡棄。原來他從來未曾真的放下過,以為心事也像頭面似的,一件件都鎖起來,看不到,便不會疼了,可一旦重新暴露在陽光底下晾曬,還是一樣的鮮血淋漓。

可是,那人卻早已有了妻室。女人擡頭沖他笑,雍容妩媚,胳膊卻像一條蛇,緊緊纏住那雙曾經牽過他的手。

寂川回過神時,筆尖已經在紙上停了太久,漆黑的墨汁暈染開來,如一團醜陋的傷疤。

又寫廢了。他将宣紙揉成一團,信手扔到院中,幾只小貓立刻飛撲過來,追逐刨弄,當作新鮮玩具。

“小玉,方才敲門的人,長什麽模樣?”他問。

“嗯……”小玉沉思着。“黑色轎車,灰色西裝,眼角上邊有顆痣。怎麽了?”

眼角有痣,那便不是晉容了。

他竟有過瞬息的期待,也是給秋風迷了心竅。

“沒事,”他搖搖頭,“我有些乏了,去催廚子開飯吧。”

隔日也沒有演出,練功寫字,小院風輕,又是一日。

傍晚有人來敲門,小玉去應付了幾句,關了門回來,手裏卻拿着一個本子。

“這是什麽?”他問。

“又是昨天那人,說要把這個給你。”

他嘆口氣。“你收下,不就是默認我在這兒了?”

小玉不服他責怪的語氣,把本子往他手裏一塞。“你自己看!我還不是為了你好!”說完甩手走掉。

他翻開一看,竟是個劇本,題為《一縷麻》。連夜寫就,連墨痕都是新的。

寂川讀了兩頁,連忙起身,穿過小院去開門。

方敬亭還等在門外,一見他便颔首微笑:“許老板,總算見到你了。”

寂川一揚手中的本子。“方先生,這是你寫的?”

方敬亭一點頭。“正是在下。”

“方先生可有時間坐下來談?” 寂川側身讓出路來。

方敬亭微微一笑。“正合我意。”

離那天下午的茶會不過三四日,晉容就在報紙上讀到花邊新聞,說警察副局長方敬亭與當紅青衣許寂川出雙入對,情意綿綿。配圖是二人并肩走出一棟大樓,正在談笑。

晉容盯着寂川的笑容看了半晌,啪地合上報紙,穿上大衣便要出門。

“去哪兒啊?”海秋從牌桌子上擡頭問。

此刻他只覺得洗牌聲吵鬧不堪,頭痛欲裂。

“有事。”他冷聲答,不等海秋再問,已經匆匆走出門去。

身後傳來方敬雯的聲音:“喲,小兩口這是吵架了?”也不知海秋答了什麽。她那樣伶俐,總是能掩蓋過去的。

他下到飯店底層,讓前臺叫了汽車,徑直開到玉春家門口,一路渾渾噩噩,腦中全是報紙上的字句,什麽“你侬我侬”,什麽“共度良宵”,煩擾至極,再無暇思考其他。

人人都說你遺世獨立,孤芳自賞,怎麽能這樣輕易就着了那方敬亭的道?他看着路旁樹影一一掠過,心事比那些彼此交錯的枯枝更加煩亂。

總算到了玉春家,他敲開門便說:“我要見寂川。”

玉春吃驚地看他。“容貝勒,你在想什麽?”

晉容眉頭緊鎖。“我什麽都不想了,我要見他。”

“可我還沒問過他……”玉春猶疑。

“求你了。我一刻也等不了。”

除了病床上的賀三爺,玉春已經好久沒有見過誰如此痛苦的模樣,眼神痛苦而沮喪,像心裏有一團火在燒,燒得五內俱焚,連呼吸亦如刀鋒割據。

玉春到底心軟,如實說了寂川的住址。

晉容乘車而去,車輪一路卷起地上落葉,旋即消失在道路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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