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折枝
回到花園飯店,海秋坐在沙發上,端端等着他。
“組織又發了電報來,”他還沒坐穩,海秋便說,“檔案室的鑰匙在方敬亭身上,是一把佳鎖牌的黃銅鑰匙。”
“知道了。我困了,明天再說吧。”他無心談話,只盼海秋快些走開。
海秋聞到他身上酒味,皺起眉來:“你下午去哪兒了?”
“這是我的私事。”
“私事?”海秋尖銳地反駁他。“金榮同志,你還記不記得,你是為了什麽到上海來的?”
晉容心裏本就不悅,被她一激,火氣更加上來:“你這麽着急,不就是因為那名單上有你的名字嗎?說得冠冕堂皇,不過就是貪生怕死。”
“貪生怕死?”海秋一臉詫異,不相信相識這麽多年的人會說出這樣的蠢話來。“我的命值什麽錢?我不過是個被罷黜的福晉,你難道還不清楚嗎?值錢的是那些年輕人的生命,他們是将來的國之棟梁,萬萬不可因為我們而受到牽連!”
被海秋當頭一喝,晉容這才驚醒過來。
“對不起……我一時糊塗,說錯了話。”
“你只是總算找到機會,說了心裏話。”
海秋搖搖頭,起身回房。
他呆坐半晌,心中郁悶,卻連一個可以說話的人也沒有。只好打電話給前臺,要他們開一瓶蜂蜜威士忌送來。
碟片緩緩轉着,留聲機中響起上海灘的荼蘼歌謠。
燈下的酒液金黃通透,加二三冰塊,清爽可口。一杯又一杯,陪他漫漫長夜。
中秋未至,先到了賀三爺的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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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川抽出一天空閑,陪玉春買了香燭紙錢,去給賀三爺掃墓。
紙灰四散,煙霧熏蒸。玉春跪在墓前:“有師哥關照着,我一切都好。三爺九泉之下,切莫擔心。”
淚光在玉春眼中打了好幾個滾兒,到底沒有落下來。
回去的路上,兩人并肩坐在汽車裏,窗外盡是田野風光。“師哥為何不把楚瑜表哥的墓也遷到上海來?”玉春問。
寂川搖搖頭。“落葉歸根,将來我死了,也是要埋在蘇州的。”
玉春笑他:“師哥說的這是什麽話,你這樣年輕,還夠得活呢。”話鋒一轉,神色忽然暗下去。“我是經歷過生離死別的人,還是有句話要勸你。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寂川眉頭微揚。“師弟的意思是,催我趕緊找個人,歡好一場?”
見玉春點頭,他又笑着敷衍過去。“天地雖大,卻偏偏少了一個人,恰好能稱心如意。”
“容貝勒不是去去找過你麽。”玉春說。
他這才想明白,那天晉容突然找到他門上,是從玉春這裏打聽的地方。“有家室的男人,萬萬不可接近。”他像是在教玉春,也是說給自己。
“這事我倒聽海秋說過一些,”玉春解釋,“福晉在世時一直以死相逼,不許他們離婚。說離婚是洋人才興的規矩,壞了祖宗名聲。現在福晉走了,他們怕是也快散了。”
“那是他們的事,我不關心。”寂川別過頭去。
“師哥……你教我的,天下萬人的心都負得,負不得自己。”
他拉過玉春的手。“好了,我自己的事,我會斟酌,你也別太替我擔心。”
汽車先将玉春送到家,臨別,他到底開口問了。“晉容他……住在哪裏?”
玉春笑得得意。“我就知道你會問。住在花園飯店。”
玉春一走,他便吩咐司機,掉頭折回外灘去。
“您找金先生嗎,”前臺的小姐問他,“需不需要我打個電話通報一聲?”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些什麽,只是搖頭。“不用了,我直接上去。”
“好的,金先生住在四樓,四零一。”
他獨自乘電梯上樓,小工見他面生,又隔外問了他幾句。“先生确定是去四樓嗎?”
“前臺告訴我的,我找金先生。”
“是四樓沒錯。”小工一邊搖電梯,一邊同他攀談:“您是金先生的朋友嗎?”
“也說不上是朋友。”他并不想多談。
小工識趣地閉上了嘴,将他送到四樓。“先生慢走。”
他循着門牌找過去,正要敲門,裏頭悉悉簌簌一陣腳步聲,他還來不及躲,一群花枝招展莺聲燕語的太太便魚貫而出。
“哎呀,”有一位看着眼熟的太太認出他來,“這不是許老板嗎?你在這裏幹什麽?”
他尴尬一笑。“我找人,正數門牌呢。”
“可真是巧。你來找誰?”太太問起來。
他一時有些慌張,只見一截雪白的胳膊往走廊盡頭一指,清亮的聲音随即響起:“許老板,您是找張先生吧?在那頭呢,走反了。”
他感激地擡起頭,海秋沖他笑了笑,又轉頭去送太太們:“姐姐們慢走,明天見!”
他往另一頭一直走下去,聽得身後太太們說笑着乘電梯下樓,總算放心轉過身去,卻見海秋正在門口等他,臉上笑容端莊而親切。叫人如何也恨不起來。
“許老板,你是來找晉容的吧?”海秋問。
他只能點頭。
“進來坐吧。”
他跟着海秋走進去,門裏是一間裝飾奢華的西式套房,暖褐色的花紋地毯,桌椅家具皆是上好的實木。
“家裏只有龍井,許老板喝得慣嗎?想喝別的,也能叫酒店的小厮泡好了端來。”
“不用,”他搖搖頭,“我自己也喝龍井。”
海秋聽完,笑得頗有些暧昧。“我只喝咖啡,茶葉是晉容的。你們竟喝一樣的茶。”
他不知如何應答。海秋取來茶葉替他泡好,紫砂茶具,茶梗在滾水中沉浮。轉過壺口,又給自己泡了杯香氣四溢的咖啡,娴熟地添進牛奶和方糖。
“許老板來得不巧。晉容平時都在,恰好這幾天酒喝多了,在醫院挂鹽水。”
寂川聽得一驚。“怎麽了?嚴重嗎?”
海秋擺擺手。“不礙事,醫生說挂兩天鹽水就好。”
“為何會突然喝成這樣……”那天到家裏來找,不是還好端端的嗎?
“我哪知道他有什麽鬧心事?”海秋輕描淡寫。“等他回來,你自己問他吧。”
寂川望着杯中茶葉,心事也起伏不定。“我還以為你們感情很好……他說他來上海,是為了陪你。”
海秋啞然失笑。“男人的話也信得?他只是當着你的面,不好意思承認罷了。”
“承認什麽?”
“晉容錢包裏一直有張照片,照片上一個是他,另一個卻早已經看不清了。不知道他捧在手裏看了多少回,連人家的臉都摸得花掉了。我只覺得那身段眼熟,下回你問他讨來看看,是不是你認識的人?”
寂川沉思良久,終于想起照片的事來。晉容被福晉捉回去逼婚之前,他們确實拍過一回照片。“那照片裏……是不是擺着盆桃花?”
海秋優雅地啜了口咖啡,淡淡一笑。“花确實有一盆。是不是桃花,我便不知道了。”
聽了這話,寂川有些不自在。人家太太都不知道的事,他這樣了然于心,倒像是在炫耀了。他本也沒有想到,海秋會是這樣一個知書達禮,聰慧善談的女人。“我這樣貿然找上門來……實在抱歉。”
“許老板,你也是個明白人,咱們就不必再繞彎子了。我跟晉容,明年開春之前一定會離婚,請你放心。”海秋直接了當地說。
寂川連自己都還未承認自己的心思,卻被海秋這樣一語說破,着實吓了一跳。
“畢竟我們都生在前朝的名門望族,要離婚,也不是兩個人說了就算的,總得磨些日子。他來上海,一是休假,二也是為了商量離婚的事。喏,”海秋示意寂川低頭朝手邊看,“他平時都睡在沙發上,就你坐的這張。”
手指摸着柔軟布料,忍不住想象起晉容躺在這裏輾轉翻滾,徹夜難眠的模樣。
也不知海秋是有意還是無意,将他的心結一樁樁都輕易解開,卻還像個沒事人似的,極優雅地喝着咖啡。晉容在她身上,竟看出了幾分福晉當年的影子。
“那我……要去醫院看看他麽?”寂川問。
海秋扭頭去看牆上的挂鐘。“不必了,他也差不多該回來了。許老板留下來一起吃飯麽?”
他一想到三個人坐在一張桌子上,就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連連搖頭。“小玉還在家裏等着,我也該回去了。”說着,起身向海秋點點頭。“謝謝你的招待。”
“謝什麽,許老板可是貴客。”
海秋送他出去。走到門口,他又轉頭:“你……你勸他少喝些酒。”
海秋笑着搖頭。“我勸他再多,也抵不上你一句話,可別再往我身上推了。”
乘上電梯,小工又招呼他:“許先生,見到金先生了嗎?”
他正要否認,忽然疑惑起來:“你怎麽知道我姓許?”
小工笑一笑。“我剛才聽到別的太太叫您許老板,才想起總在報紙上看到您。您可是個大名人啊。”
他只道這小工花花腸子不少,鬧不好又套了消息賣給報社,于是閉口不言,到了一樓,徑直走了出去。
外頭正是黃昏,煙紅的火燒雲布滿半個天幕。
他靠着車窗,一路看車水馬龍,人潮熙攘。不知道晉容的身體如何,但願像海秋說的,挂完鹽水便好。又想到海秋說的那張照片,他連一次都沒見過,這就已經磨花了,卻也有些可惜。
若真如此,晉容未免也太傻了些。人就在這裏,你不知道來找,光對着那照片念念不舍的,他難道能隔着相紙感受得到嗎。
司機透過後視鏡看到他。“先生今天見了誰,心情這樣好?”
他從鏡子裏瞪一眼。“開你的車。”嘴角仍是掩不住的笑。
海秋送走了寂川,門一鎖好,晉容立刻從卧室裏沖出來。“你騙他幹什麽?”
“哎喲,”海秋故作詫異,“先生你什麽時候醒的?”
“你們打麻将那麽吵,我怎麽睡得着,”晉容嘆氣,“我在裏頭看書啊。”
“許老板來的時候,你也醒着?怎麽不出來打個招呼?”
“你一來就說我在醫院挂鹽水,我還怎麽出來。”晉容垂頭喪氣地往沙發上一躺。“這下好了,害得寂川白擔心一場,太太,你的良心怎麽過得去?”
“你又知道人家會擔心你了?”海秋坐下來,不慌不忙攪拌着她的咖啡。“搞不好在家裏捂着肚子笑呢,晉容這個負心漢,總算遭了報應了。”
晉容氣得滾了半圈,拿背朝她。
“好了好了,”海秋安慰道,“許老板愛吃什麽,你腿腳勤快些,買些送過去呀。就說身體好了去回訪,一來二去,不就見上面了。還不能買多了,一回買多了,便去不了第二回 。”
晉容這才忽然坐起,直直看她。“你們上海,可有做得好的豌豆黃?”
“田子坊附近像有一家,明天太太們來了,我再幫你問問。”
“好,有勞夫人。”
“對了,”海秋想起來,“今天方敬雯說起來,許老板的新戲就快排好了,方敬亭想邀我們去看。這回你可別再搞砸了。事成之後,你我就都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