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耳目
入秋了,事情多又繁瑣。到處都像是有地下活動的跡象,卻到處也查不出來,風聲鶴唳,人人自危。
寂川的新戲就快排完了,恰能趕上富貴戲院裝修後的首演。周末加班開會,方敬亭給同事下屬們贈了一圈票,幾乎邀下整個警察局一同去看。
散會後,他正要趕往排練場地,秘書忽然找來:“方局長,四號線人在辦公室等您。”
他快步走回辦公室,花園飯店的電梯工有些拘謹地坐在他的辦公桌前。
“出什麽事了?”他問。
“也不是什麽要緊事,只是方局長您說過要多留意金先生和金太太,我正要去上班,就順便過來跟您說一聲,許寂川昨天去找過他們一家。”
“哦?”方敬亭挑起眉頭,“是去找金先生嗎?”
“金先生和金太太都在家。”
“談了多久?”
“不久,也就小一刻鐘。”
“就去了這一回?”
“就這一回。”
“很好。”方敬亭點點頭,吩咐秘書:“給他發五塊大洋作獎金。”轉頭又對那電梯工說:“你做得很好。往後許寂川再去,務必要第一時間通知我。”
小工接過白花花的大洋,笑得合不攏嘴。“謝謝方局長!”
小工走了,方敬亭的臉色卻沉下來。許寂川為什麽會去找金榮?難道他們從前在北平,早就已經熟識?無論如何,他總得想個辦法,從中阻撓。
排練室是由方敬亭聯系的,暫時借用了高等學校的舞蹈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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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到的時候,寂川正在念白:“我病得昏昏沉沉的,頭上可哪兒來的一縷麻呢?”
林紐芬從病榻上緩緩坐起,拈着頭上白麻,全然不知一直貼心照顧自己的傻丈夫已經感染了自己所患的白喉症,不治身亡。
原本只是父母之命,指腹為婚,偏偏還嫁的是個先天不足的癡兒。林紐芬心中一直郁悶,到此刻才明白,她的夫君人雖癡傻,卻有顆拳拳之心。
林紐芬悲嘆:“我只怨他癡呆不懂人事,原來他卻是個志誠君子。如今,叫我怎麽答報他呢?”
方敬亭立在門口,看着寂川在鏡中的翩翩身影,沉迷其中。排練時,寂川穿的是男裝,配上戲中人的旖旎姿态,別有一番風情。
寂川唱完了一出,停下來喚了他好幾聲,方敬亭這才回過神,拍着手迎上去:“好,太好了。我不過寫了這戲的骨架,許老板卻給了它血肉生命。”
被他這樣誇了,寂川卻連笑也不笑。“說這些奉承話有什麽用?不如挑些刺兒,好讓我改。”
“雞蛋裏挑骨頭,許老板也太會為難人了。”話雖說這樣說,方敬亭還是指出三兩處身段,稍加修改也許更好。
其他演員和樂師趁着這空檔暫時休息,走出去抽煙吹風,教室裏便只剩下他們二人。
寂川對着鏡子,按方敬亭說的一一去改,忽然聽得方敬亭喚他:“許老板,等排練完,我有些話要同你講。”
“方局長有什麽話,現在說不行麽?”寂川不解。
方敬亭搖搖頭。“一會兒排完,我在車上等你。”
寂川以為是談票房包銀一類,沒有往心裏去。排完走出學校,見方敬亭的車等在門外,便徑直坐上去。方敬亭也坐在後排,不知等了多久。
“走吧,送許老板回家。”方敬亭吩咐司機。汽車緩緩發動,朝前行進。
“方局長有事情要跟我談?”
“雖然事出緊急,又是最高機密,但許老板是信得過的人,我還是想來問問你。”方敬亭的神色格外嚴肅。
寂川聽他這樣說,頗有些驚訝。“方局長想問什麽?”
“最近幾個月,上海一直都有地下組織暗中活動的跡象。今天局裏剛開了會,發布一份嫌疑人名單,上面竟有幾個認識的人,都是高危懷疑對象。”方敬亭一邊說,一邊觀察着寂川的神情。“許老板從前在北平,跟金榮、傅海秋二人,關系熟麽?”
寂川詫異。“怎麽可能?”
“名單是這樣說的。我也覺得不像,所以特地來問你。”
“他二人都是大清的皇宮貴族,絕不可能跟地下組織有什麽牽連。方局長還請仔細查證,再下結論。”寂川說得十分果決。
“我明白了,我會盡快調查清楚的。”方敬亭點點頭。“如今地下組織活動猖獗,新戲又公演在即……許老板最好還是慎言慎行,注意安全。”
“謝謝方局長提醒。”寂川答得冷淡。
車又開了一段,方敬亭又說:“許老板,我聽同事推薦江邊一家新開的西餐廳,說是能做出上海前三的雪花牛排。今天既然沒有安排,不如一起去試試?”
“方局長,實在抱歉,”寂川勉強笑了笑,“排了一天戲,頭疼得厲害。”
“是我粗心了。許老板回去好好休息。”
話音未落,車已停在許宅門外。
“多謝方局長送我回來。”寂川說完便推門出去。
方敬亭看着他遠去的背影,嘆了口氣。
許寂川啊許寂川,博你一笑,究竟有多難。
寂川合上門,雙腿一軟,無力地靠在門上。
“先生!你怎麽了?”小玉從屋子裏迎出來。
“噓——”他豎了根手指在嘴唇前,示意小玉噤聲。
等了一會兒,聽得門外汽車的聲音漸漸遠去,他支撐起身子去拿帽子和墨鏡,一面吩咐小玉:“去打電話叫司機來,我要出門。”
“你才剛回來,急急忙忙又要去哪兒啊?”
他看了小玉一眼,萬分焦急:“回來再說,快去!”
一刻鐘後,司機來了。他乘上車,直奔花園飯店。
他壓低帽檐走進飯店,匆匆邁進電梯,還未開口,只聽得開電梯的小工問:“許先生,您還是去四樓嗎?”
他擡頭一看,仍是那天的小工。這小工隔着墨鏡和帽子認出他來,還能記得他往那一層去?其中定有蹊跷。
片刻慌亂之後,他定下神來。“這不是愛德華飯店嗎?何時有的四樓?”
“您走錯了,”小工指着街對角笑起來,“愛德華飯店在對門。”
“哦,謝謝你。不然可要鬧笑話了。”他尴尬一笑,快步走出來,先到對面的愛德華飯店晃了一圈,又貼着小工視線的死角,閃身坐回車裏。
“找個僻靜些的咖啡館,人越少越好。”他對司機說。司機以為他想躲記者,并沒有多問。
車子再度啓程,駛出四五條街,停在街邊一家意式咖啡館的門口。“好了,你把車停在這裏走吧,我自己會開回去。”
他遣走司機,獨自走進店裏,點了杯拿鐵。“對了,勞駕,”他拉住來點單的服務員,“你能不能幫我打個電話去花園飯店,找四零一的金先生,說我在這裏等他?”
“好,”服務員點點頭,“先生您貴姓?”
他猶豫片刻。“我姓王……叫王保川。”
“好的王先生,請您稍等。”服務員拿着單子走了。
他坐在窗戶旁四下張望。來來往往的行人如流水一般,可他看誰都像是便衣的警察,正在路上探查着地下活動的蛛絲馬跡;要麽就是花邊小報的記者,下一秒就要從大衣地下掏出相機來,偷拍他秘密的幽會。
心如火燒地等了十來分鐘,晉容終于出現在視線裏。
杯中的咖啡幾乎還沒有動過,他扔下一張大鈔便迎出門去。
“寂川,你找我什……”晉容話還沒問完,他已經拉開副駕駛座的車門,示意晉容坐進去。
他自己坐到另一邊,略有些生疏地發動汽車,朝城郊開去。
晉容看他神色焦急,路上沒有多言。直到汽車停在一處四下無人的荒地裏,晉容才終于開口:“怎麽回事?”
寂川一把摘下墨鏡,看向晉容:“你是不是有什麽事瞞着我?”
晉容被他突然一問,不明所以:“我能有什麽事瞞着你?”
他的目光更加迫切。“晉郎,你到底為什麽到上海來?”
晉容被他一聲“晉郎”,叫得一時緩不過神來。
“寂川……你到底在說什麽?”
寂川的瞳孔驟然收縮。“你不信我。”
“我怎麽又不信你了?” 他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找不到出口。
“你以為我是方敬亭派來監視你,套你話的麽?”
此言一出,晉容忽然有些明白過來。“你……是不是知道了什麽?”
“我什麽都不知道,才來問你。”寂川攥住他的袖口。“你跟我說實話,你們在幹什麽?”
看着寂川關切的眼睛,晉容心口一陣酸楚。“你知道了又能如何?”
沉默片刻,再開口時,寂川眉頭緊鎖,語氣卻篤定:“我已經眼睜睜看你走過一回。這一回,我不能再坐視不管,看着你越走越遠。”眼睛一眨,竟泛出幾點淚光。
天光蕭索,映着寂川臉上細細的絨毛,輪廓柔和。晉容擡起手,輕輕捧住他的臉。
“寂川,你現在多好啊。你是這個時代發光發熱的人,是星星,是希望。而我在大清亡國的那一天就已經死了,我只是活着的枯骨。”
寂川忽然毫無預兆地靠上來,一口咬住他的嘴唇,咬疼了他,又用舌尖溫柔安撫。
“晉郎,你是枯骨嗎?”寂川一邊問,一邊吻他的嘴角。落在唇畔的呼吸暖如絲絨。
他上一秒還是枯骨,這一秒卻不是了。生命的愛與溫熱,伴随着溫熱親吻一起,重新填滿他的胸膛。
生死皆是小事,唯有眼前緊要。
他深深吸了口氣,纏綿地回吻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
愚蠢的作者明天要坐飛機……超怕坐飛機qaq
這幾天更這麽勤快就是想趕緊寫完,這樣萬一有什麽事,至少這篇文是寫完了……
坐飛機真的太吓人了(痛哭流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