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興起回國的念頭時,陶郁恨不得馬上訂機票走人,可為了等常征簽證不得不拖一周。過了兩天,當時那股心勁兒冷卻下來,他終于體會到什麽叫近鄉情怯。

“機票快趕上我一個月生活費了。”陶郁猶豫着對常征說,“要不咱們等到淡季再走?”

常征問了幾家旅游代理,暑期的價格都是這樣,尤其他們行程短,又沒有提早訂,更要貴一些。

“別再拖了,我已經請好假了。早就該解決你和家裏的問題,你能一輩子不認父母嗎?”

陶郁申辯:“是他們不認我,除非我帶個姑娘回去結婚……”

常征給報價最便宜的旅游代理回電話,等候的間隙對他說:“所以我陪你一起回去。”

“你是姑娘啊?”

“我陪你和他們談!”

芝加哥的夏天時不時飄一場雨,天氣涼爽,和北京的桑拿天完全不是一個概念。常醫生和大多數美國青年一樣,常年穿短袖,冬天零下二十幾度也就是短袖外面套一件羽絨服,到北京下了飛機,恨不得把皮都脫下來。

“這才六月。”陶郁看着他滿頭大汗的樣子忍不住說,“還沒到北京最熱的時候呢,要是八月份來你可怎麽活啊?”

“所以我說不能再拖了……這個城市像個蒸籠,我覺得快要被蒸熟了!”

兩人找酒店安頓好,陶郁給家裏打電話,聽到通話音響起時,他不由自主地緊張起來。

“喂——”

聽到久違的聲音,陶郁覺得嗓子眼發堵,深吸口氣開口道:“媽,我回來了。”

話筒裏一陣沉寂,他補充道:“我只回來待幾天,想見見你們……我有朋友一起回來的。”

“你現在在哪?”陶母問。

“酒店。”

又靜了片刻,陶母說:“我明天下午要出差,上午在家,你們可以過來。”

陶郁猶豫地問:“媽,你出差多久?不能推一推嗎?我周末就回去了……”

“我出差能帶來回報,我養了你,你回報的是什麽?”陶母不帶感情地說,“你有很多話嗎?一個上午還說不完?”

陶郁不想在電話裏吵,問:“爸明天在嗎?”

話筒裏隐約有低語聲,片刻後陶母說:“他不在,他去外地視察,明天一早走。”

挂了電話,陶郁懷疑起這趟回來到底值不值得。他本以為自己在外面那樣努力,念博、掙獎學金、自己負擔自己,這些會讓他父母的态度有所改觀。可從這通電話來看,他們沒有絲毫動搖,他爸明顯是不想看見他,幹脆去“視察”。真有那麽罪大惡極嗎?陶郁想,我努力變成一個優秀的人,可在他們眼裏,我還不如留在家裏啃老,然後找個女人生個孩子全家一起啃老?

浴室門響,常征沖了冷水澡出來。

陶郁看着他嘆口氣說:“明天跟我去打場硬仗。”

陶郁父母家在學院路一所大院裏,是陶父曾經在某部任職時分的房,後來職務變動了幾次,家卻沒有搬,陶郁上大學也是在這個大院。

早上七點陶郁和常征就到了樓下,盡管父親不願見面,陶郁覺得自己還是該争取一下。可惜仍舊晚了一步,在樓下一輛黑色公務車擦身而過,等他反應過來時車已經走遠了。

陶郁看了看常征,無聲地轉身進了樓道。

陶母打開門時看着兒子怔了片刻,一年不見,似乎哪裏和從前不一樣了。待看到他身後的人,她回過神來,忍不住問:“你在樓下……”

“沒碰到。”陶郁搖搖頭,側身介紹道,“這是我朋友常征。”

常征按禮節向陶母問好,對方猶豫了一下,點點頭跟他握手。

“坐吧。”陶母問,“你們吃飯了嗎?”

陶郁說:“倒時差,早上起得早,在外面随便吃了點兒。”

“過來再喝碗粥吧。”

三人在餐廳坐定,氣氛有些尴尬,陶郁從兜裏掏出那張銀行卡放到母親面前:“媽,我有獎學金付學費,每月還有生活費,這個你收回去吧。”

陶母看了一眼那張卡,原封不動地推回給他,說:“你有錢是你自己的事,這是我們做父母的義務。你現在翅膀硬了,我們的義務也就盡到這了。”

陶郁一口粥噎在嗓子裏,沉默了半分鐘,擡起頭說:“媽,咱們非得這樣嗎?你們就一定讓我找個女的結婚才滿意?我除了結婚就沒別的事可做?你們能不能關注一下我其他地方,我……”

在話題激烈起來之前,一直沒出聲的常征伸手按住他,轉向陶母說:“伯母,陶郁在美國這一年很辛苦,為了掙學費白天夜裏都打工,在房東家客廳裏睡了半年沙發。他很努力,他的獎學金來自一個政府項目,同一級的學生裏能夠參與項目得到資助的,只有他一個人。他是個很優秀的人,我很愛他,看到他因為和家裏的矛盾而痛苦,我很難過,希望能和他一起得到你們的諒解。”

陶郁想,常征為這段書面語頗重的表白一定下了不少功夫,聽對方這樣認真的為自己說話,他既感動又有些心酸。

“常先生。”陶母客氣地開口問道,“請問你家裏認同這件事嗎?”

“我父母幾年前就知道我不會找一位女士結婚。”常征認真地回答,“他們一開始也不能理解,但是知道我不會随便和人亂來,慢慢就接受了。我和他們說我找到了想一起生活的人,就是陶郁,他們沒有意見。因為我的工作很忙,我父母住在紐約,他們也很忙,所以暫時還沒有見面,我們已經說好七月初我和陶郁去紐約見他們。”

陶郁側頭看了看常征,表示這事他怎麽不知道?

常征解釋說:“我執照考試在六月底,我和他們在電話裏說過,今年獨立日帶你回去。”

陶母說:“常先生,你要明白這種事中國人和美國人的接受程度是不一樣的,你父母認可,不代表我和陶郁的爸爸也會同意。你是在美國長大嗎?”

常征點頭:“我父親很小的時候全家從臺灣移居美國。”

“哦,你祖籍臺灣?”

“不,祖籍南京,四八年時祖父帶家人離開大陸,我父親在臺灣出生。”

陶母點點頭,又問:“我能了解一下你家裏是做什麽的嗎?”

“我父親是心血管外科醫生,母親開一家兒科診所。我去年從醫學院畢業,現在在芝加哥西北醫院做住院醫,我的專業和我父親一樣。我還有個弟弟在大學念金融,明年畢業。”

陶郁心想常醫生這個實誠人,把家裏老小都交代個遍。

“媽,常征他爸是挺有名的醫生,他家裏還創辦了一個基金,為有心髒病的孤兒做手術。”陶郁小心地補充了幾句。

陶母聽完沉默了一會兒,用勺子攪了攪碗裏的粥說:“這不只是個人和家庭好不好的問題,我把你生下來養到二十幾歲,從沒要求過你取得多大成就,只希望你能像其他人一樣,按部就班地念書工作成家,以後我們老了退休了,一家人可以享天倫之樂。結果你跟我說,你要和個男人過一輩子,你讓我們怎麽能接受?”

“媽,我……”

陶母擺擺手:“你要說什麽我都知道,可我就不明白,魏玮都結婚了,為什麽你就不能……”

“魏玮結婚了?”陶郁有些驚訝,但并不意外,在一起時他就預感魏玮最終會向家庭妥協。

陶母瞥了常征一眼,對陶郁說:“他辭職以後去了一家民企,就是以前項目外包,給咱們做脫硫設備的那個公司。聽你以前部門的經理說他前一陣結婚了,有幾個同事還去參加了他的婚禮。”

放在一年前,陶郁聽到這個消息得氣瘋了,說不定還會找人到婚禮上鬧事。可現在,他覺得自己像個局外人,當初那麽一門心思不顧一切,時過境遷回頭看,也不過就是那麽回事,說散就散了。

陶母情緒有些激動:“為了這個人,你跟家裏鬧翻,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幹離家出走,自己在外面受罪,你值得嗎?”

“值不值的,現在說也沒意義了。”陶郁看了看常征,“但後來那些罪也不是白受的,我現在有學業要完成,以後會有自己的事業,不用靠家裏給我安排工作,說出去也好聽是不是。”

陶母無意将會面再進行下去,她起身離開了一會兒,回來時将一把鑰匙放在陶郁面前,說:“我要收拾東西準備下午出差,這是你以前房子的鑰匙,你們把酒店退掉,這幾天住那邊。”

陶郁接過鑰匙問:“媽,你什麽時候回來?”

“你們哪天走?”陶母反問。

“周六下午五點半的飛機。”

陶母猶豫片刻,說:“我周五晚上回北京,你要是有心,就周六上午再過來一趟吧。”

從家裏出來,陶郁帶着常征走在自己生活了二十幾年的大院裏,此時是上班上學的時間,路上沒有多少人。

“你媽好像沒有太為難我們。”常征客觀地評論道。

陶郁笑了笑說:“你是師奶殺手啊,常醫生!從你介紹完你家那一戶口本,我覺得我媽的口氣就松動了。”

“戶口本是什麽?”常征認真地問。

陶郁拍了拍他的背,沒解釋,心裏在想老媽雖然沒有明确表示,但從她的話裏能聽出來,她确實松口了,否則不會問常征那些家事。畢竟他沒跟人亂來,對方也是認真的态度。

這是好兆頭,陶郁心裏驀地輕松下來,對常征說:“走,帶你去看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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