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常醫生的“看北京”之行,在天熱和可懸浮顆粒物的夾擊下,只溜了一圈長安街就結束了。回酒店退了房,陶郁帶常征去了自己以前住的地方。
空了近一年的房子,出乎意料地沒有積滿灰塵,想必是有人定期打掃。擦淨浮灰,揭去床蓋,陶郁把自己扔到大床上,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燈想,走的時候可沒有預計會這麽快回來。閉上眼,時差帶來的困意讓他很快就進入睡眠。
醒來時已經是傍晚,屋裏熟悉的陳設讓他想起些經人舊事,印象裏也曾有一個下午,一覺醒來,魏玮走進卧室喊他去吃晚飯。他想起上午母親問“為魏玮值不值得”,在這個留有對方回憶的屋子裏,那些不時冒出來的舊時光幻影,讓他體會到“值不值得”只是事後才能給出的一個輕飄飄的評論,當身處其中時,總會有你認為值得讓你沉迷的理由。
不過那些都過去了,他坐起身喊了兩聲“常征”,沒得到回應,走出卧室才發現對方趴在書房桌上睡着了,筆記本電腦攤在一邊。陶郁晃晃鼠标讓本子從休眠狀态中恢複過來,屏幕上的幻燈片是Chloe C. Fund的介紹——就是常征父母創辦的基金,以他們早逝女兒的英文名Chloe命名。陶郁以前看過英文版的宣傳PPT,眼前這個翻譯成了中文——簡短直白的小學生造句,還有錯別字。
來中國前常征得到他父親的授權,給北京幾家大醫院發了郵件,希望有機會和負責人見面,向他們介紹這個非營利基金組織,看看未來有沒有合作的可能。這個基金在北美的運行有專門的團隊操作,常征的父母還沒有考慮過向其它國家和地區發展。但常征認為中國人口衆多,按照相同的患病比例計算,患有和Chloe相似疾病的人也更多,這些病人在接受什麽治療?有沒有組織幫助那些毫無經濟能力的病人?Chloe基金能不能與這些組織合作?借這次來中國的機會,常征想初步與當地醫院接觸,如果有合作空間,下一步會有專業人士策劃本土資金來源、患兒選擇、以及解決法律方面的問題。
有兩家醫院給常征回了信,表示願意進一步了解。由于回國的計劃倉促,所有資料都來不及翻譯,但至少演講用的PPT應該是中文。和陶郁在一起這半年,常醫生學會了中文拼音輸入法,但是拼音和英文一些發音習慣不同,再加上漢字裏同音不同字的情況太多,以常醫生的水平完全分辨不清。
陶郁看了看睡着的常征,輕輕拉過筆記本幫他修改。
常征一覺睡到晚上十點,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床上,陶郁靠在一邊抱着筆記本玩游戲。
“我什麽時候睡到這來了……”
陶郁哼一聲:“我懷疑你們當醫生的自帶巡航找床功能,眼睛都不睜就能摸上床,你在醫院裏沒摸錯過爬上病人的床嗎?”
常征對陶郁的挖苦毫不在意,想起自己還有事沒幹完,爬起來打算接着搞他的PPT。
陶郁把筆記本轉過來,對他說:“我把你那宣傳片改好了,過來跟陶老師認認字,省得明天漏怯。”
常征別有深意地看了陶郁一眼,把筆記本拉到面前,對着這個唯一的聽衆演練了一遍。
宣傳片包括Chloe C.的創建、運行團隊、每年接受的贊助、資金去向、患兒術後康複情況、以及北美的合作醫院和醫生介紹。陶郁發現常征講的時候并不照本宣科,以他對英文版的熟悉程度,只要看看每一頁的數據就知道在講什麽,盡管很多中文字不認識,也不影響發揮。
改PPT的時候陶郁對基金已經有了進一步了解,而常征的演講讓他知道了更多實際案例,由于常征本人是醫生的緣故,他對患兒的描述十分詳盡。陶郁一邊聽一邊想,運行這樣一個基金比想象中要困難得多,光是每年在一定數量的候選者中,評判哪些患兒更急需手術治療,就是一個複雜的過程。在做預算的時候,除了手術費用,還要考慮到後續的康複治療。而財務公開确保資金不濫用,這只能算最基本的準則了。
“陶老師還有什麽補充嗎?”常征講完後,把本子推到一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陶郁感慨道:“了解得越多,我越佩服你爸你媽,把私人財産用來做慈善不說,還是這麽勞心勞力的慈善,擱古代你爹也能被鄉親們贊一聲‘常大善人’,說不定還有人為你家建生祠歌功頌德,身後到了地獄裏也能被閻王高看一等。”
常征正壓着陶老師動手動腳,聽到這話皺眉道:“大善人怎麽還下地獄,死後要上天堂的。”
“唉,你們西方人不懂。”陶郁挪個舒服的位置說,“天堂道兒遠,我們都就近一出溜,地下十八層,總有一層适合你。”
常征忍着笑問:“那以後我在天堂你在地獄,隔得也太遠了。”
“到時通信就發達了,別忘了加我微博,惦記就私信一個……哎疼……取消你關注啊!”
之後的兩天,陶郁陪常征去了那兩家醫院,其中一家似乎對基金本身興趣不大,他們的院領導更希望和常征父親所在醫院建立合作關系。常征耐着性子解釋,這個事情跟基金完全沒有關系,院方需要跟長老會醫院的董事會聯系合作事宜,他爸不是董事會成員,連搭橋都談不上。另一家醫院顯得更有誠意一些,但也只是希望進一步加深了解。
對于兩家醫院的态度,陶郁有些失望。按基金在美國運行的經驗,為患兒手術可以得到醫院和藥商的贊助,體現在醫療設備無償使用,以及患兒用藥免費,基金承擔的費用是專科醫生的診療和手術費。這和美國醫藥分開、大部分專科醫生和醫院分開的制度有關。而國內醫療體系不同,對資助範圍的界定就比較麻煩。
常征并不像陶郁那樣悲觀,這本來就在他預計之內:“這次只是讓國內的同行知道有這樣一個組織在關注威廉姆斯症,我更希望的是通過醫院得到這類患兒的數據,比如哪一類型的心髒疾病、發病率、診療手段、術後存活年限。真的要談贊助,會有專門的人去和商業組織談。”
陶郁疑惑道:“這些數據院方會公開嗎?”
常征笑笑說:“如果合作,這會是合同裏的一條,Chloe基金有權查閱合作醫院收診的相關病例。我父母他們關注的是幫那些看不起病的孩子治病,我認為這只是治标,不能治本。我希望能夠通過這些資源做研究和統計,在更廣的範圍裏建立起關于這個病的數據庫,才能找到更好的手段提高患兒存活率和存活年限。”
陶郁看着常征,像是忽然意識到他的心有多大,他的目标不只是成為一個名醫或者慈善家,他想做的是挑戰一個學科一個領域——不得不承認一句話,眼界決定一個人的格局。
這是他的愛人,陶郁想,多有幸能和這樣的人比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