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學校暑假從五月中放到八月中,這期間各系也會開幾門課,一般都不重要,為照顧那些趕着修學分畢業的人。陶郁沒上Summer School,這段時間就在污水廠紮了根兒。
室內空氣評估,很重要的一項參數是室內通風。美國無論工業廠房還商業寫字樓一般都是全封閉的,空氣循環全靠通風系統,一年四季不開窗(廠房大多沒有窗)。按照相關行業标準,工業廠房換氣率理論上不低于一小時25次,比如一個一百立方米的廠房,換氣設備要達到一小時兩萬五千立方的供風排風量。
回北京前,陶郁已經開始測各個廠房的實際換氣率,這個工作說難不難,但是很累而且耗時間。一個廠房裏一般有兩到三個進風設備,排風扇數量從幾個到十幾個不等,位于房頂或者側牆上。每天陶郁要爬上爬下把幾個主要廠房裏所有的進風出風設備測一遍,為了确保數值準确,同樣的步驟重複測了十個工作日。
按實際測得的數據,這些廠房的換氣率通常只能達到一小時2-5次,遠遠低于标準。污水處理設備本就是臭氣源,通風不夠,室內空氣自然不會好,尤其生活污水裏含有大量氮硫化合物,經過一系列無氧、微生物、污泥脫水處理後,那氣味真是尿騷混着臭雞蛋,醉人無比。
從北京回來後,陶郁把前一陣測得的通風率數據以圖表的形式做了歸納,找老安德魯讨論。室內通風不足造成污染物聚積,這是顯而易見的,但是工業廠房內結構複雜,進出風的位置不當,可能新鮮空氣進入室內還來不及循環,就直接從排風扇出去了,所以單純增加進風出風量并不一定能解決問題。為了定位室內循環“盲點”和“死角”,老安德魯讓陶郁在每個廠房內進行“地毯式”采樣。這項任務比測換氣率更加耗時,為了這個夏天能按進度完成一輪采樣,老安德魯決定給陶郁找兩個幫手。
系裏這幾個人,陶郁覺得最靠譜的是阿三Raja。Raja來自印度南部一個小城市,為來美國留學借了很多錢,不像大多數阿三那樣嘴比手勤快,他人很踏實,而且能吃苦。但是Raja做的是飲用水方面的項目,跟陶郁這不太搭邊。除Raja外的第二人選是俄羅斯悍妞,沒什麽特別原因,純粹是因為她有把子力氣,有一回在學校健身房,陶郁親眼看見悍妞推起一百五十磅的杠鈴,打那以後他再也沒法把對方當姑娘看了。但是不巧得很,悍妞暑假回國探親去了。
第二天一早在污水廠的臨時辦公室,陶郁見到了來找他報道的駱豐和西班牙刺玫瑰Anne。
陶郁沒有帶工程的經驗,他自己每天和這些儀器打交道,覺得操作很簡單,采樣步驟也直白易懂,于是大概講了講就帶人下了廠房。
一小時後,在駱豐毀了一個測溫裝置、Anne險些把測硫化氫的探針插到污泥裏燒掉感應器後,陶郁果斷停下手裏的活,帶着兩人上了樓頂天臺透氣。在駱豐驚恐的“他不會是想把我們踹下去”的眼神中,陶郁認真考慮了自己一個人完成采樣的可能性。然而想到要背着五六個設備,在每間廠房裏橫豎每隔三米采集一組數據,到污水廠下班他恐怕連一層樓都搞不完。
“他媽的北京猿人都知道膘膀子幹,我就不信搞不定這倆貨!”
把人領回辦公室,陶郁翻出第一間廠房的平面圖,在每一個要采樣的位置按“樓號—層號—取樣點”标識,開始給兩人詳細講在每個點上要測的參數、每個參數的意義,演示如何使用設備,囑咐兩人測之前一定要在設備裏輸入位置編號、測完後保存數據,這樣在完成當天工作後把設備連到電腦上,就可以完整看到每一個點的采集數據。
直到每個人都明确自己的任務了,三人再次前往廠房。陶郁走在最後,忽然想起以前上班的時候,魏玮就是這樣帶着他和組裏一兩個人,每次下工地前,作為項目經理魏玮總要把人集合在一起,對着平面圖講解路線、具體要看什麽東西、記錄哪些數據,那時他們不需要采樣,記錄數據是為了回去出設計圖。魏玮這個人無論私下裏怎麽樣,在工作上确實是認真耐心的,不是個好情人,但是個好上司,他的工作方式值得借鑒。
陶郁正心平氣和地走神,一擡頭接觸到Anne的目光,帶着些探究的意味,讓他不自覺地轉頭看向別處。
污水廠的工作時間是早七點到下午三點,陶郁跟着廠裏作息,每天一早先把常醫生送到醫院,然後開車到廠裏。下午有時回學校跟老安德魯讨論項目,有時直接回家。
這天采樣結束,他換下工作服收拾幹淨,出了辦公樓發現Anne獨自一人站在廠門口。陶郁知道她每天搭駱豐的車來回,一邊往停車場走,他撥通了駱豐的手機。
“你還沒走嗎?”陶郁問。
“我的車壞啦!”駱豐在電話裏大吐苦水,“早上停車時離前面的護欄太近,我的車底盤低,剛才倒車把前面的擋泥板蹭掉啦!我正在路上找修理店呢!”
“你可真有本事。”陶郁說,“那你就把Anne一人扔這,她怎麽回去?”
“我讓她等你啊,老大你送她一下嘛……啊我看到修理廠了!拜拜!”駱豐激動地喊了一嗓子,挂了電話。
陶郁嘆口氣,把手機塞回兜裏。駱豐并不知道Anne生日Party的事,看他們後來不再一起讨論問題了,還以為有什麽矛盾,一度懷着一顆熱情誠摯的心給兩人創造機會,想讓他們言歸于好,讓兩個當事人格外尴尬了一段時間。直到後來娛樂圈曝出香港某對明星夫婦的離婚消息,才讓駱豐的八卦心轉了風向,不再關注他們了。
車子駛到廠門口,Anne還站在那,看樣子在等出租車。
陶郁放下副駕駛的車窗沖她道:“Hey, I can take you home.”
Anne猶豫了一下說:“I just called a cab. It should being soon.”(譯:剛打電話叫了出租,很快就來。)
陶郁提醒她:“You know you won’t get reimbursed for a cab ride, don’t you”(譯:打出租不報銷你知道吧?)
這次Anne沒猶豫,果斷拉開車門坐進副駕駛,還不忘評論道:“Cheap Andrew!” (譯:摳門的老安德魯!)
“Your boss made the rule.”陶郁替老頭開脫,Anne的老板就是和老安德魯一起申請項目的少壯派教授。
陶郁開車上了高速,往市區的方向行駛。路上兩個人不約而同保持沉默,車裏的氣氛有些尴尬,陶郁把音響聲音調大,車裏響起U2樂隊在八十年代巅峰時期創作的《I still haven’t found what I’m looking for》。
一曲末了時Anne忽然開口道:“I can‘t believe you are the type of person that would love this band.” (譯:不能相信你會喜歡這個樂隊。)
“Why can’t I?”
“This‘s my dad’s favorite one…… he is 56!”
陶郁:“……”
就知道常醫生有老齡化傾向!
“I‘m not a fan of rock music……” Anne看着窗外說,“but I like the lyrics of this song.” (譯:不是搖滾粉,但是喜歡這個歌詞。)
後來的路上Anne像打開了話匣子,自顧自說了很多。她說她小時候幻想自己是西班牙王室失落民間的公主,幻想自己擁有能讓蝴蝶和鳥兒在身邊停駐的神奇能力,幻想自己穿着帶有禁欲意義的長袍在東方國度邂逅神秘騎士般的愛人……
陶郁默默地聽着一個女孩融合了東西方玄幻色彩的绮夢,他試圖在腦海中勾勒出一個神秘的東方騎士形象,最先想到的竟然是李連傑在笑傲江湖之東方不敗裏演的令狐沖——我真是個無可救藥的同性戀,他心裏想。
Anne說起她在巴塞羅那一家酒吧裏見過一個亞裔酒保,他有一雙很漂亮的手,調酒的時候很有魅力。
“You have pretty hands too just like his.” Anne轉回頭看着陶郁握着方向盤的手,看到他不自然地動了動手指,她笑道,“Don’t be silly. I no longer have expectations of you.” (譯:別傻了,我對你沒期待了。)
把Anne送到家後,陶郁一直在回想她說的一句話:“I‘ve imagined a lot of shapes of love, but still don’t know what I‘m looking for.” (我想象過很多愛情的樣子,但還是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麽樣。)
每個人對愛都有幻想,在遇到那個願意共度一生的人之前,誰又知道哪些幻想是不切實際的呢?
第二天早上送常征去參加執照考試,等紅燈的時候,陶郁不自覺地看了看自己的手。
“常醫生……”
“嗯?”
“你覺沒覺得我手長得不錯?”
常征的第一反應不是看他的手,而是先看了看他的臉,确定這人沒發昏。
陶郁依舊自我欣賞道:“以一個外科醫生的眼光來看,這手也算長得标準吧?”
常征好笑道:“外科醫生眼裏,不拿手術刀的手算不得好手。”
陶郁聽出對方的敷衍,嘆口氣說:“你就沒因為我的手或者什麽別的地方,對我有過幻想?你以前有沒有幻想過會找一個我這樣的?”
“你看我每天有時間幻想嗎?”常征問,“你是不是受什麽刺激了?”
陶郁不甘心地問:“那你怎麽就找了我呢?”
常征奇怪道:“我覺得你合适,你也覺得我合适,這還需要用理論來解釋嗎?”
“那以後要是碰上你覺得更合适的,對方也覺得你合适,那你是不是要換人啊?”
繞了一大圈,常征總算明白他在擔心什麽,想一本正經地回答又怕自己笑場,最後從随身帶的參考書裏抽出便箋紙,寫了一行字,随手貼在車載音響上。
“前面停車,到考場了。”
常征下車後,陶郁看向那張便箋,不由自主笑了笑。
“You get what you get, and don’t throw a fi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