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紐約市寸土寸金,不适合蓋占地大又不經濟的獨棟別墅,上東區的豪宅大多是公寓式的,每一層樓一戶人家,一套公寓上千平米并不罕見。
走進電梯,陶郁盯着顯示屏上的數字,驀地感到緊張,他還是第一次以這種身份見家長。這樓裏處處透出的凝重保守的氣息,讓他壓力很大。
常征看他屏氣凝神的樣子,擡手在他後頸上揉了揉,笑着說:“不用擔心,就像到自己家一樣。”
陶郁聯想到自己的父母,覺得這話沒起到一點開解的作用。
電梯在四層停穩,緩緩開門,露出一段玄關式的門廊。另一頭的大門也随之拉開,常征的媽媽微笑着站在門口迎接他們。
親切有活力,這是陶郁對常媽媽的第一印象,她穿着這個歲數的婦人想穿而不敢穿的鮮豔服飾,膚色很白,有着比常征更明顯的混血外貌。
“媽。”
常征上前和母親擁抱,貼了貼臉,随後拉過身邊的人為她介紹:“這是陶郁。”
常媽媽也給了陶郁一個西方式的擁抱,笑着說:“我從昨晚就開始激動,終于見到家裏的新成員了!”
她的熱情讓陶郁懸在半空的心漸漸回落,放松了些,由衷道:“阿姨,您看起來真年輕!”
常媽媽很高興,拍了拍他的手臂說:“自從常征拿到駕照,我有十年沒聽到這樣的贊美了!”
常征跟在後面無奈道:“媽,你小兒子一天贊美你十幾遍。”
“你弟弟有求于人的時候,連我摔碎一個杯子都要贊美一聲。”常媽媽對陶郁說,“他們兩兄弟性格完全不一樣,常征叛逆期的時候,多說一句話都不耐煩。他十七歲拿到駕照以後對我說‘Give me a car, leave me alone!’ 結果駕照被他爸爸沒收了三個月才還給他。”
陶郁想象不出常醫生這樣的人也有過人嫌狗不待見的青春期,不由得轉頭問:“你那時是不是像《成長的煩惱》裏的美國青年,留爆炸頭、穿喇叭褲?”
“怎麽可能!那是我爸那個年代的造型!”
“噢,他留過長發。”常媽媽揭發道,“一會兒給你看照片。”
常征哀嘆一聲:“媽,你別說了……”
進門時陶郁注意到,在外面看到的八扇窗子竟然屬于同一個房間,是一個巨大的開放式客廳,容納上百人開個酒會不成問題。客廳的整體裝飾簡潔現代,而立柱式的結構和角落裏的細節,隐約帶着上世紀三十年代的風格。
“我祖父買下這個公寓後,打通了幾個房間,裝修成舞廳。”常征見陶郁打量這間屋子,介紹道,“據說我祖母年輕時熱衷于開舞會,舞廳是按照他們在大陸時家裏的樣子設計的。後來我父母搬過來,把這裏重新裝修過。”
陶郁想起常征說過,他家裏是四幾年離開大陸後來又遷到美國的,在陶郁腦海裏常爺爺一直是個亂世裏拖家帶口背井離鄉的流民形象。可初來乍到能置辦下這樣的房子,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位爺爺恐怕不是一般的流民。
常媽媽把他們領到一個家庭聚會用的小客廳,和藹地問陶郁:“你想喝橘子水還是蘋果水?”
“媽,陶郁又不是小孩,你能不能別用那種哄小病人的語氣?”常征拿了兩罐零卡可樂遞給陶郁一個,問母親,“爸去哪了?”
“在他的書房,和其他醫院的專家在遠程會診,你上次去西雅圖接收心髒時見過的Doctor Craven也在線,你是不是應該去打個招呼?”
常征放下可樂,對陶郁說:“你坐一會兒,我馬上就回來。”說完起身走出去了。
客廳裏留下陶郁自己面對常媽媽,讓他多少有些拘謹。對方倒是沒留出任何冷場的時間,她坐到陶郁側面的沙發上,微笑着對他說:“我很高興你能和常征一起來。三個月前他給我打電話,說找到想一起生活的人了,我很激動,那時就想飛去芝加哥見見是什麽樣的人。但是他讓我先等一等,要确定你和他的想法一致。現在你們能一起來,我想應該是确定了。”
陶郁想三個月前正是他們從唐老師家搬出來,剛開始同居的時候。原來那時常征還不确定他的想法,卻不吝于給他一個一起生活的承諾。
“常征很好……他很照顧我。”
陶郁不大習慣和別人談他們之間的事,畢竟在大多數人眼裏這不是正常的戀人關系。然而面前這個人是常征的媽媽,對方鼓勵的眼神讓他覺得自己應該說點什麽。
常媽媽笑道:“我的兒子我知道,他哪會照顧人,我倒是聽他說你很會做飯。”
“我不是指生活上的照顧……”陶郁猶豫着該怎麽表達,“他的态度一直很明确——我是說對我們的關系,有了矛盾他會積極地解決,這讓我相信那些矛盾都不會影響我們一起生活。”
和對方母親說這番話讓陶郁有些臉紅,卻并沒有覺得不合宜,也許是對方傾聽的姿态和專注的眼神激勵了他。陶郁想,常征的媽媽不愧是兒科醫生,大概多難搞的小病人見到她都會乖乖聽話。
“兩個人裏總該有一方起到引導的作用,這樣的關系會更牢固長久。”常媽媽說,“常征能做到這一點,我很欣慰。他的性格對人對事都很坦白,我想對感情應該也是一樣,兩個人有什麽情緒直白地告訴對方,對他來說,這是一種安全感的體現。”
陶郁若有所思地點頭,想到前一陣兩人冷戰的原因,也許就是因為對方猜不透他在想什麽吧。
在陶郁和常媽媽說話的同時,另一間屋子裏進行着一場父子間的談話。
常父關掉會議視頻,看着坐在對面沙發椅上的大兒子。無論從外貌、性格、還是職業選擇上,長子都繼承自己更多。常征自小接受的家庭教育體現在傳統的社會和家庭責任,懂得自我約束和進退有度。同時受西方自我價值觀的影響,和同齡的美國年輕人相比,他也不缺乏進取開拓的勇氣和眼界。看到兒子對職業有自己的規劃并且穩步前行,任何一個做父親的都會覺得欣慰——尤其在家裏還有一個頑劣讨巧的小兒子作對比的情況下。然而總是有美中不足的一面,想到常征和他的同性伴侶,常父只能在心裏默默嘆一口氣。
“我聽Dr. Craven說你在跟Parker做博士論文?什麽專題?”
常征從醫學院畢業獲得的是MD醫學博士學位,他計劃在住院醫期間拿一個偏研究性質的PhD。教學醫院的主治醫生很多也是本校醫學院的教授,常征的上司Parker也帶博士生的研究工作,業餘時間常征就在他的指導下做實驗。
“我們在做心髒移植排斥反應的研究,血管和內壁細胞是接枝排斥反應主要的……呃……simulators and targets. We‘re studying the differential immune properties of vascular cells so we can properly apply human vessels in the transplant setting. We’ve done experiments on the role of vascular smooth muscle cells in……”
說到專業方面,常征的中文有時不能準确表達複雜的醫學詞彙,于是在和父親的交談中單方面地轉換成英語模式。
常父聽完他的解釋,思考了片刻說:“所以你們是想證明血管平滑肌細胞可以通過選擇性地釋放吲哚胺2,3-二加氧酶來抑制CD4+ T細胞的活性和擴散,以此來獲取适應性免疫反應?”
常征花了半分鐘在腦子裏把老爸說的中文和英文專業詞彙聯系起來,點了點頭,同時換上一副懇求的語氣說:“爸,您不能用英文嗎?這只有咱們兩個人。”
常父不為所動道:“這是你媽媽定的規矩,在家裏和家人之間必須用中文。你前一陣說希望未來有機會和中國的醫院合作基金的事,如果你不能用中文聽懂和解釋專業詞彙,你要怎麽閱讀他們的醫學資料、怎麽跟對方的醫生交流?你要明白對方沒有義務跟你講英文。”
常征皺着眉頭無奈地問:“您有沒有什麽建議對我的研究?”
常父也帶博士,聽了兒子的課題,直覺上認為很有研究的空間。他想了想說:“我認為你們可以在IDO抑制T-cell增長的機理上多下一些功夫,釋放IDO是因,T-cell的活性被抑制是果,這其中還有什麽物質的改變串起了這個因果,搞明白這個部分才足夠完成一篇博士論文,不然這只能作為一個發現投一篇期刊而已。”
常征若有所思地想了一會兒,點了點頭。
“你打算什麽時候回到紐約來?”常父忽然轉換了話題,“其實你當初留在康奈爾或者去哥倫比亞的醫學院,條件比西北更好,你完全可以在MD期間完成PhD的研究,拿雙學位畢業。”(注:紐約長老會醫院是康奈爾大學和哥倫比亞大學的聯合教學醫院。)
“爸,當初申請醫學院的時候,咱們就已經讨論過了。”常征坐正身子道,“留在這我永遠是在你的光環之下,別人看到我就會想到‘He is the son of Dr. Chung.’ 我不在乎多花兩年時間拿一個研究學位,芝加哥也是人口密集的城市,在西北醫院有很多接觸各種病人和手術的機會,我想至少在那完成住院醫階段。之後在哪做專科培訓我還在考慮,目前有兩個意向,一個是斯坦福下屬的Lucile Packard Children’s Hospital,那有一個兒童心血管病研究中心,另一個是邁阿密的心髒研究所。如果Dr. Craven那時還沒退休的話,我也可能考慮去西雅圖……到那時陶郁應該也畢業了,還要看他在哪個城市工作。”
既然提到了陶郁,話題就不可避免地再次轉換重心。
常父雖然接受了長子喜歡同性的事實,但并不意味着可以心無芥蒂地跟兒子一起讨論他的同性愛人。沉默了好一會兒,常父才開口問:“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常征看着父親說:“我可以用很多标簽來形容他,但他具體是個什麽樣的人,得生活在一起才能慢慢體會。我對他最初的印象,是他在最拮據的時候,聽說我欠着銀行二十萬學費貸款,會想到為我省錢。在我覺得如果我處在他那樣的境地,可能會被逼得低頭妥協的時候,他還能開着玩笑再去找打工的機會。一開始吸引我的是他性格裏的韌性和樂觀,相處久了,我看到他對工作的态度認真,對朋友真誠,會用心料理我們的生活。他有些小毛病,我也有,我們有時會吵一架,就像大多數情侶一樣,但是不會傷害到生活的根本。”
聽完他的話,常父嘆口氣,站起身說:“走吧,帶我去見一見你選擇的伴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