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提起秋天,陶郁總會想起小時候的北京,天空澄藍,鴿哨聲聲,街上沒有那麽繁華,人們也不是急匆匆地從早活到晚。那時一周只休一天,父母會帶他去香山看紅葉,在植物園的櫻桃溝野餐——他甚至還能回想起野餐的白面包和雙彙魚肉腸的味道。

後來的北京越來越開放,卻再也找不到從前的感覺。立秋後依然悶熱的桑拿天,讓人們躲在空調房裏,忘了那個城市曾經最美的季節。

從Anne家出來,走在異國的街道,卻讓陶郁想起了家鄉的秋夜,幹爽帶着微涼的氣息,适合搬着馬紮兒到樓下乘涼,又或者在路邊喝啤酒聊天……可惜看到走在前面的兄弟倆,陶郁心想真白瞎了這美好的夜晚。

回到他們租的房子,常徊一言不發地紮進客廳的沙發。陶郁拿了兩個冰袋,用毛巾包好遞給他一個。對方接過去,擡手關掉落地燈,轉身留個背影給他。

卧室裏,常征靠在床頭像是睡着了。陶郁關上燈和房門坐到床邊,拉過他的右手把冰袋貼上去。

“沒腫。”常征在黑暗中開口。

“敷一會兒,你睡吧。”

常征往下躺了躺,拉過他另一只手蓋在自己眼睛上。兩個人都沒說話,陶郁用手指緩緩按揉對方額頭。

過了一會兒,常征忽然拿開冰袋,坐起身貼在他鼻梁上吻了吻,小聲說:“對不起……”

一句沒頭沒尾的道歉,陶郁卻明白他的意思,為了常徊的侮辱,也為了沒法和他成為法律上認可的family。第一件事他已經為自己警告了弟弟,而第二件事則是誰也沒有辦法。(見作者有話說注釋。)

“你試過大麻麽?”陶郁輕聲問。

常征點了點頭:“那時我比常徊現在還小,和室友一起抽過。其實大麻的危害并不一定比煙和酒精大,但是作用的特別快。”

“有原因嗎?空虛無聊?壓力大?”

常征沒有立即回答,陶郁覺得對方身體僵了一瞬,才聽他開口說:“那個室友是我第一個愛人,比我大幾歲,學歷史的。他是個虔誠的教徒,大麻也像是他的一種信仰,每天早晚都抽一點,說那樣可以讓他與上帝更親近的交流。”

陶郁完全沒想到常征的初戀會是這樣的人,這聽起來不像個教徒,倒像個神經病。他好奇常征怎麽會喜歡上那個人,措辭了半天問道:“我和他有什麽相似之處嗎?除了都做過你室友以外……”

“沒有。”常征拉着他一起平躺在床上說,“人在成長中,對愛的理解和渴求也是一個逐漸成熟的過程。那時我意識到自己對異性無法産生愛的欲望,這颠覆了我一直以來的觀念,也不符合父母的期望。有段時間我很痛苦,現在回頭看,與其說那時渴望一個愛人,也許更需要的是一種精神上的寄托。”

所以愛上了一個神棍?陶郁沒有說出口,對那個沒見過的前任他沒資格評論,即使當時再親密的人過後也未必能全面客觀地評價對方,更別說他只是聽了只言片語。

“所以他讓你找到信仰,從痛苦裏解脫出來?”

“沒有,正相反。”常征平靜地說,“他對信仰過于執着,後來患了抑郁症,他說上帝不原諒他是個同性戀者。他想結束生命,但是信仰不允許他自殺,最後他選擇了一種很慘烈的告別方式……”

常征住了口,陶郁扭頭看他,意識到那也許是對方心裏一道傷口,從不示人。長久的沉默,就在陶郁以為今晚的談話就此截止時,常征忽然開口講了後來發生的事。

“……他們系裏一些人組織旅行,他也參加了。那段時間他一直用藥物控制情緒,我以為他情況好轉,就沒想太多。露營的時候他的同學找不到他,報了警,兩天後警方在非露營區找到他的屍體,身體大部分軀幹被吃掉了,他們說是熊。沒人注意到他是什麽時候走散的,也沒人知道他是走錯了路,還是故意進入那片區域……他沒留下任何話,沒有遺書。後來他姐姐收走了所有屬于他的東西,一個人的痕跡就那麽消失了。”

常征講述的事情已經脫離陶郁的理性範圍,信仰的缺失讓他完全理解不了宗教徒的心理,除了“信教信出了神經病”這個大腦皮層最膚淺的反射,潛意識裏他明白一定有更深層的東西讓一個人如此瘋狂。

“……後來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能接受任何親密的關系,我沒見到他的遺體,但是總會不由自主地想象,那段時間我甚至懷疑自己也患上了抑郁症。”

陶郁側過身問:“後來你是怎麽走出來的?”

“我爸看出我情緒不對。”常征說,“但是他從來沒有刻意問過我,他開始帶我參加Chloe基金的各種公開活動,帶我去見那些合作醫院和醫生,還有為基金提供長期捐助的財團和個人。暑假我跟着運行團隊走訪那些收容患兒的機構,收集資料的同時陪那些孩子做游戲,帶他們去山林裏、城市裏郊游。後來我漸漸想開了,單憑信仰不一定能支撐一個人的生命,但是行動可以。”

陶郁在心裏重複常征最後一句話,覺得挺有哲理,但是聽起來太深奧,沒經歷過對生命的深刻思考的人難以産生共鳴。

“其實換成白話的說法……”陶郁重新躺平,對着黑暗中的天花板說,“就是想他媽太多沒有用,做就是了。”

常征被他的話逗笑了,翻個身看着他的眼睛說:“你這種對生活的态度是我最欣賞的,天大的事都不耽誤你說句俏皮話,然後接着去找出路。當初我就在想,這就是我要找的人,什麽信仰什麽贖罪,能夠遇事不低頭的人,才能一起過下去。”

陶郁嘿嘿幹笑兩聲說:“你真是太看得起我了,常醫生。我其實是沒找到低頭的機會,你當初要是特氣派地對我說‘跟着老子有肉吃’,我一定跪舔了!”

常醫生有種剖開胸腔結果發現病人只是鬧腳氣挂錯科的感覺,翻個身背對他:“睡覺!”

常徊不知是被他哥震懾住了還是真的痛改前非,接下來的一個月裏居然老老實實地白天上課晚上回家睡覺,規矩得讓陶郁不敢相信,他都做了打持久戰的準備了,結果熊孩子病居然就這麽好了?這好像不太符合事物客觀發展規律吧?

不管怎麽說,不惹事總是好的,常征沒空一天到晚盯着他弟,陶郁也忙得很。十月中他跟着老安德魯去伊利諾伊州首府Springfield參加了會議,報告做得還算順利,第一次當着那麽多同行、而且大多是比自己有資歷的同行,用非母語的英語來做報告,緊張是免不了的,但至少還算流利,後來的回答問題階段有老安德魯在一旁專業補刀,也沒出現什麽尴尬地聽不懂問題或是回答不出的情況。

在Springfield待了幾天,回芝加哥時就到了十月底的萬聖節。

由于常徊近期表現不錯,所以當他提出要參加系裏的Halloween Party時,常征沒有反駁。畢竟弟弟已經成年,參加交際活動是正常的,常征又不是封建父母,何況他也是從那時過來的。但他仍然給學校打了電話,确定是系裏組織的化妝舞會活動,九點就結束,不提供含酒精飲料,當然更不會有其它違禁品,常征這才放心同意弟弟參加。

晚上九點,陶郁開車準時到了舞會大廳的門口,等着接常徊回家。按之前定好的本該是常征來接弟弟,但他醫院有事走不開,換成了陶郁。

男男女女陸續從大廳裏出來,陶郁等了很久也沒看到常徊的身影,打他手機,不出預料地又是直接轉到語音信箱。不是舊态複萌了吧?陶郁鎖好車走進大廳,發現只剩打掃衛生的墨西哥大媽和幾個收拾舞會用品的學生,裏面顯然沒有常徊。

“Anyone knows Cane Chung? He is a transfer student from Cornell University of New York.” 陶郁走過去問那幾個學生,Cane是常徊的英文名。(譯:有人認識Cane Chung嗎?他是從紐約康奈爾大學來的交換生。)

幾個學生互相看了看,一個男孩對陶郁說:“I know Cane. He and two other guys left about an hour ago. ” (譯:我知道他,他和另外兩個男生一小時前離開了。”

“Do you know where they might be headed?”(譯:你知道他們可能去哪了嗎?)

男孩搖搖頭,看向另一個學生,那個人不太情願地接話道:“Lake shore, of course, where else could they go? I heard one guy said there was no fun here because we had no alcohol in the party.” (譯:當然是湖邊,他們還能去哪?我聽到其中一個人抱怨這個舞會不好玩,沒有酒。)

芝加哥靠着密西根湖,芝大離湖邊很近,但是由于處于黑人區,這附近的湖邊不怎麽太平,平時很少人去。陶郁猜大概因為少人出沒,所以那些問題學生喜歡聚在那幹些不該幹的事。

他回到車裏給常征挂電話,沒有人接,可能還在手術室沒出來。常徊的手機則是一直處于無人接聽狀态。陶郁猶豫要不要去找那小子,心想這要是自己弟弟,讓他作死算了!當然這只是氣話,他嘆口氣,發動車子沿着湖濱路一路尋找常徊的蹤影。

終于,在六十幾街附近,陶郁看到一輛車子停在路邊,車裏沒有人。這裏的治安臭名昭着,他猶豫了半分鐘,還是決定去看看沙灘上有沒有人。

穿過路邊隔離帶,陶郁站在石階上看了看,然而這裏沒有路燈,遠處的礁石在黑暗中影影綽綽,帶着些陰森的感覺。

陶郁回頭看了看路邊,偶爾有車輛經過,還不算荒無人煙。又往前走了一段,依然沒有看到人影,就在他放棄準備往回走時,他感覺到背後有人靠近,沙子掩藏了腳步的聲音,一支冷硬的東西頂上他的後背。

“Money or life?” (譯:要錢還是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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